人間百態(下)
頭等艙侍者
埃吉斯對於自己可以服務這些貴客有著始終如一的責任感與自豪,從最初在〈多了不起的時代〉(What A Remarkable Age This Is)的讚嘆,到最後冷靜從容地服務每位留在船上的乘客。
當史特勞斯夫婦請他共飲一杯時,他的回答不卑不亢:「待會吧。其他房客還需要我去服務呢。」個人認為最後這段演出對此人物來說是點睛之筆,我們可以看見他並非想攀龍附鳳才以此職位為榮,也不會認為自己地位低下不配共飲香檳──或是反過來在最後時刻放縱享受。自始自終,他想做的都是做好自己的工作,而且知道自己的工作有其價值。
大副與船長
我們也能看見大副默多克距離作為真正的船長只有一步之遙,卻也因此戒慎恐懼地思考船長之責。同時,真正的船長史密斯已經看出他的能力,而在部分時候將這艘船交給他,卻也使得默多克最終為自己所做的決策(避開冰山而非正面撞上)而懊悔。
音樂劇中的船長比電影更為複雜多面,我們可以看見他是開過公司每一艘船的榮譽船長,也可以看見他最初就開始與船東伊斯梅角力航行速度的問題。一開始他並不願意照著伊斯梅的要求急著加速,但在與頭等艙共進晚宴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見他的堅持在伊斯梅的一再施壓以及頭等艙乘客的崇拜視線中逐漸軟化。要急著抵達、創造紀錄可以怎麼做呢?走大圓航線(更北偏──也就是氣溫更低)、加快航行速度、以及忽視一個個前方船隻送來的冰山警告。我們可以看見這些決策並非一開始就存在,但防線就這麼在一個個對話中逐漸瓦解。最後我們從他口中知道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遇過任何船難──連最輕微的意外都沒有──這或許也是許多徵兆沒被他放在心上的原因吧。
事實上,這點在另一個決策上也能看見:在兵荒馬亂的時刻,他心知救生艇能搭乘的人數不及一半乘客。此時埃吉斯告訴他三等艙還被關在下面,而他只是心煩意亂地要對方繼續協助頭等艙撤離。埃吉斯反問他「您以為自己是上帝嗎?眾人的性命皆握於您掌心。」他也只說頭等艙本就較受上帝眷顧,畢竟他們離救生挺最近。一開始總覺得這實在過於冷血,但後來再想這或許也和人類在焦慮、面對未知狀況時容易產生的思維固化有關。尤其他從未遇過任何意外,那麼,在腦中已經被「救生艇不夠坐」的危機佔據(至少一部份)時,其他突發狀況或許很難進入他的思考內,一再反覆執行最初的想法(即在查明狀況時就已開始進行的頭等艙避難措施)也似乎不是那麼難理解了。
這也具體展現為何現代所有的緊急應變措施都必須一一列點並定時演習、機長等特殊駕駛訓練為何需要包含各種緊急狀況處理:發生時要從頭思考實在太難。在《空中浩劫》等紀錄片中也能看見各種平時肯定會覺得不可思議的思維固化,甚至曾有整組機組人員為了嘗試修理一顆燈泡而忽略燃油表亮起的油量不足警告。
只是,三等艙乘客又何辜呢?幸好他們有部分找到了出路,得以上到甲板。而受船長寬慰的大副最終卻仍無法面對自己手握乘客性命,卻將他們帶往悲劇,選擇自我了斷。儘管觀眾早已看見那把槍,震耳欲聾的槍響依然使人心驚。
設計師
設計師湯瑪斯.安德魯斯的「這艘船是我設計的,但讓她沉沒的是上帝」也令人嘆息。每次看見鐵達尼號事故相關的細節,我第一個想到的總是瑞士起司模型。集齊所有因素才會釀成最終的慘劇(包含救生艇不足導致多數人員無法撤離),偏偏除了人禍之外還什麼都遇上了。就連人禍,也有部分是當時慣常的做法,因此可說是遲早出事,偏偏就出在這艘巨輪上。還記得國文有一課說「想謝的人太多了,就謝天吧」,安德魯斯的感嘆或許就是這句話的相反情境吧。
在開演前,我們就可以看見他安靜地畫著、擺弄著設計圖(如圖,就在那張桌上),途中也有人進場和他說了些什麼,但他總會回到那張圖上。雖然領域不同,但作為創作者多少能同理他的心情──鐵達尼號是他的傑作、他的自信、他的夢想吧。
於是我們也可以看見他在與船東爭執後,在最後的時刻裡對著設計圖又畫、又改,他是那樣清楚自己的設計少了什麼,卻也是因為如此的清楚,明白這艘船無可避免的結局,而深感絕望。
這個唱段配合其他船上成員奮力求生而墜落的畫面,最終收於船尾揚起,他自己也不支落下,可說是本劇最震撼的段落之一。
船東
我想大部分的觀眾都不會太喜歡船東伊斯梅。他實在太容易讓人聯想到各種曾經聽說或遇過的慣老闆──畫著大餅,不是真正的操作者卻要求一定得達到某種目標,也不承認實際存在的問題,等問題爆發出來又第一個跳出來指責下屬沒把事做好。看著看著,很容易認為最後的結局他必須負上最大責任,至少對我而言如此。
不過在我和無尾熊君討論慣老闆的危害性時,他倒是提出一點:他或許也是想完成他的工作。
這確實不能說錯,畢竟他對客戶有所承諾──然而這承諾一開始就沒有考慮現實面。我對於他該負的責任沒有因此改變看法,但翻著節目冊,看見第一首正是他的〈每個時代〉(In Every Age)。在推薦文中也提過,個人很喜歡劇中強調鐵達尼號匯集了時代理想與成就的特殊性,而點出這件事的人正是伊斯梅,對他的氣好像也就消了點。
(初版演出中的演唱者是安德魯斯,我自己臉盲認人比較慢,看到節目冊寫伊斯梅時還有些困惑,感謝另一位觀眾確認,倫敦十周年版確實改成了伊斯梅。)
那些印象深刻的唱段與場景
開場與終場
說到〈每個時代〉,個人認為鐵達尼號音樂劇的曲子確實寫得很好,不愧是除了最佳音樂劇之外還拿下最佳原創音樂等獎項的作品。〈每個時代〉作為開場,即便不看詞,光是用聽的就能感受到人在探索卓越時從最初的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摸索,接著腳步逐漸堅定起來,一步一步向上爬;接著是看見成果的讚嘆,先是深吸一口氣般的徐緩驚嘆,接著才激動地說起他的細節。用一首歌就展示了鐵達尼號從初心、嘗試、構築到亮相的過程。而當這首歌與〈順風,鐵達尼〉(Godspeed, Titanic)再次響起,卻是人事已非的終曲時,那讚嘆彷彿又成了嘆息,那一頓一挫又像是點點滴滴的回憶與帶著沉重悲傷的腳步,卻仍沒有否定追求卓越的夢,於是反而更加震撼,一再回響於觀眾心中。
雖然推薦文中抱怨過字幕翻譯,但誇一下這裡有將「飛扶壁」(flying buttress)翻對,這是哥德式建築的特徵之一。剛好之前選修的藝術史有學到這段,簡而言之,哥德式建築在十三、四世紀被視為更新潮、現代的建築形式,相對於仿羅馬式建築來說,當時的人相信玻璃彩窗透進來的光更能體現上帝的神聖,而更高更輕薄的建築也能使信徒更接近神。
聽到歌詞除了金字塔外也特別強調哥德式建築時,就覺得以此對照鐵達尼號非常巧妙。人追求卓越、追求美、追求永恆不滅,也追求著接近神。然而,金字塔畢竟是墳墓,而哥德式建築……我總記得老師曾說,我們看現代還屹立不搖的那幾座教堂覺得很厲害,然而在十三、四世紀蓋起來的哥德式教堂中,輕輕一搖就塌的更是數十上百,也就剩這些還留著。
然而,人總是不會放棄繼續追求的吧。
而且,這些追求總是會留下些什麼的吧。
如果說〈每個時代〉是我從最初就喜歡到最終的曲目,〈順風,鐵達尼〉就是在啟航時唱起來我總覺得……歌詞十分切題,氣氛卻有點安魂感。結果明明是宏大的啟航,我卻入不了戲。(在推薦文時提及「微妙地格格不入」便是此曲。)當然,正如推薦文所說,這也可能是因為我自己一開始實在太難不把他們最後的結局放在心上了。然而,當終曲響起,同樣是這首──此時也確實是在安魂了吧──給我的感覺比開頭更加磅礡。
節目冊說是回憶起航時的歡樂,然而我個人的意見如前文所述,此曲「一路好走」的意味,對於那些人事物,對於破碎卻依然閃亮的夢,要說是緬懷、哀悼、紀念或是歌頌,還是都是呢?全劇就這麼收在情緒如此飽滿的地方,乾淨俐落,又得長吁一口氣才緩得過來。 無尾熊君事後說,雖然我們不用看劇就知道最後的結局,但這齣戲二刷再看一次開場感受肯定大不相同。儘管我留在台北的時間不足以讓我二刷,但確實,現在我再看鐵達尼號序曲相關演出的錄影時,再也不會覺得〈順風,鐵達尼〉有微妙的感覺了。
稍微一提序曲中的其他首歌,雖然我在推薦文中提到「前三首」,但〈每個時代〉後、〈順風,鐵達尼〉前其實總共有六首歌,而它們全都屬於〈開場曲〉。之前也說過開頭的混亂感是我無法馬上入戲的原因,或許也和這些曲目接連著切換有關。
六首歌中,〈鐵達尼號是怎麼造的〉(How Did They Build Titanic?)、〈夢想之舟〉(There She Is)兩首都接著〈每個時代〉繼續讚嘆,且逐漸有些船員上船;接著〈裝貨〉(Loading Inventory)開始把數目驚人的用品運上船,船長、一副等人逐漸就位,而船長、設計師與船東(操作者、創造者與擁有者)則接著在〈最大的移動物〉(The Largest Moving Object)正式亮明身分、互相問好與確認;最後,各艙等分別於〈我必須得上這艘船〉(I Must Get On That Ship)和〈頭等艙名冊〉(The First Class Roster)登船,並簡要亮出他們各自登船的理由。
理論上,這個順序非常合理,每一首歌也都寫得亮眼,但是初次觀劇時一連聽下來總有種「進不去」的感覺。
其中,我很喜歡〈最大的移動物〉和〈我必須得上這艘船〉,但也和無尾熊君一致認為〈裝貨〉或許沒有那麼大的必要性……?此外,個人認為〈頭等艙名冊〉雖然有其必要,但稍顯冗長。 不過,現在聽台大合唱團的序曲時又感覺這整段〈開場曲〉大致順暢,沒有二刷確認那種微妙感是否再看一次就會消失,實在可惜。
事故後
第二幕張力強的曲目實在不少,但船長、設計師與船東三人吵架的曲目〈怪誰〉(The Blame)想必令人難忘。三人各執一詞,我們可以看見他們從試圖解決問題──請電報員持續嘗試發出求救訊號──之後開始從希冀生機轉為追究彼此責任。當他們爭吵時,電報員只是持續發出所有能發的求救訊號。三短、三長、三短。三短、三長、三短。三短、三長、三短。
絕望已經在這些訊號中顯現,但接著那些上了救生艇的人與沒上救生艇的人,在〈我們明日會相見〉(We’ll Meet Tomorrow)中還是試著相信所有人都能得救。(稍提一句,鐵達尼號音樂劇中的大合唱不少,而且這些合唱寫得都很不錯。)
這時,救生船上的人已經進入觀眾席,而我們彷彿大海,又像是以倖存者的角度看著鐵達尼號──事實上,我們一直都是場景的一部份,是出航時被道別的的港口,也是航行中樂團演奏時舞池內的一員。到此時,我們就像是上了船之後終究又下了船,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
當救生艇更加遠去,我們跟著安德魯斯看見樂隊的赫特利演奏〈秋季〉(Autumn)直到最終。雖然此時由安德魯斯唱出口,但並不妨礙我們回想赫特利在出事前不久也是演奏著同一首曲目,示意著侍者不要阻攔愛麗絲,讓她待在頭等艙共賞音樂。這些小細節只需幾秒就讓角色立體起來,也使人對他們更加不捨。這也是第二幕的張力來源吧,並不僅是第二幕本身劇情急轉直下,而是當我們開始認識他們,卻要眼睜睜看著他們道別。
沉沒
在無劇透推薦中提到「沉默地沉沒」,是在安德魯斯帶我們看見船最終垂直沉沒後,台上打起藍光,這些人靜默而平靜地走出來,在翻倒的桌椅腳掛上帽子、放下手裡的設計圖,然後再靜靜走到一旁。如果對於打撈沈船時內部物品散落的樣子有點印象,會驚嘆於舞台可以將船上的一切緩緩沉入海中、停駐於海底呈現得如此溫柔。
而另一面則是沒有看過沈船相關畫面的無尾熊君看見的:那就像是他們終於卸下職位、終於回家休息一般。
明明一句話都沒說,卻留下了十分深刻的餘韻。不計唱段的話,這短短片刻應該是我最驚豔的部分。
小結
想說的話太多,但總得停一停。
當最後生還者披著卡帕西亞號的毯子,看著那份名單,沉重感自然就壓上來了。然而,作為紀念的劇作並不在此收尾,而是以盛大的〈順風,鐵達尼〉作結,就決定了最後留在觀眾心中的並不只是悲劇,不只是無數的「為什麼」和「如果」,還記得了這三天的美好,以及一定程度上的祝福。
過去在安寧病房時接觸到佛教的「助念」,指為臨終或已逝者念經、念佛,使之安心、自在而圓滿地走上安樂、圓滿的最後一程。雖然出自不同文化,但助念的概念或許和這個結尾給我的感覺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似吧。儘管這些祝福與念想來自幾十年甚至百餘年後,但又何妨呢。
補註:
無尾熊君從這個夏天才開始和我一起看音樂劇,受到的震撼比我更深。離場後問我:你現場看過最震撼的音樂劇是哪一部?
不是最喜歡,而是最震撼,我想是鐘樓怪人吧。但要我仔細排一排鐵達尼號位列第幾,就是個有些為難的問題了──一度還想過排在歌劇魅影前算不算是引戰,但小巨蛋的體驗實在是說不上好,總不能欺騙自己。
我只知道,哪天鐵達尼號再來台灣時,我肯定會抓緊機會再看幾次。
另外要誇獎一下節目冊,雖然不厚,但是整體編排和內容個人覺得很不錯。現在說是不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