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奧運的瑪麗安娜與瑪麗王后-法國的女神與女人(讀《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家庭羅曼史》)【 巴黎奧運 | 歐洲史 | 書籍討論】

前言

巴黎奧運的開幕式有人喜歡有人嫌,我個人非常喜歡,當天看完寫了一小時的心得才去睡覺。這幾天細想開幕式時,一直想到以前修法國社會文化史的指定閱讀書目《 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家庭羅曼史 》,覺得女神和女人從過去到現在的對應很有趣,在這邊和大家分享。

家庭羅曼史

「家庭羅曼史」在佛洛依德的學說裡指一種「認為自己的父母並非親生父母,且親生父母是地位更高的人」的想像,這是一種美化自己身分認同的方式。(有沒有覺得這跟某種類型的爽文或八點檔很像?)在原始的學說中,這只與個人心理狀態有關;但是在本書中則將其延展解釋為一種社會上、政治上的集體無意識,用來解釋法國大革命中的政治理念背後事實上存在一種對於家庭秩序的想像。

簡單來說,法國的博愛「fraternité」一詞原本指涉的其實是兄弟之愛,而這種對兄弟愛的推崇來自於他們擺脫了原先的政治父親,但並未重新再立一個父親形象(後者的例子如美國),而是試圖重新建立起政治與「父權」脫鉤、「兒子們」都擁有自主能力的新秩序。(這裡的父權並非我們討論性別議題時的父權,更偏向父親這個形象在傳統上的權力關係)。

咦,那麼女人呢?母親與姊妹呢?

沒錯,女性當然也存在於集體的家庭秩序想像中,但在那個時代,對於「理想母親」的想像不僅無助於女性參政,甚至是極大的限制。在整個變遷的脈絡中,女神瑪麗安娜與瑪麗.安東尼都有她們獨特的意義,以下分別說明。

瑪麗安娜-女神

2024 巴黎奧運

除了在開幕式中的「自由領導人民」中現身,這次的奧運圖標也將聖火形象與瑪麗安娜結合,我非常喜歡這個設計。

法國大革命開始後,法國就出現各種將「法國」、「自由」、「理性」、「凱旋」、「智慧」、「力量」等等概念擬人化的女性形象,最後這些形象匯集為瑪麗安娜,她可以同時代表自由、共和與法蘭西。(而最廣為人知的這個形象就來自繪製七月革命的〈自由領導人民〉)。

但是,在法國開始廣泛以女性代表國家形象的同時,卻再次對於涉足公共領域的女性感到排斥。自告奮勇以犧牲自己的代價刺殺馬拉的柯爾黛,就被當時的報導評為「男人婆、老處女、不算是一個女人」。女性雖然在共和國的新政下擁有繼承財產的權利,但在大革命後不久,只要涉足政治領域,就會被視為越界、想要當個男人,而引起不安與敵意。

既然如此,為什麼會以女性代表國家呢?事實上,正是因為如此才會這麼做。

在政治上,新的共和國需要一套遠離王權的符號與意象。法蘭西王國更常以男性形象代表國家,而且更重要的是,女性無法繼承王位,因此女性、女神形象絕不會被誤認為是君王。

另一方面,在新的家庭秩序想像中,當時也難以接受任何一位「兄弟」成為眾人的「父親」。在拿破崙時代以前,法國革命的英雄都是已死的兄弟,沒有人活著作為領袖。因此,當女性被排除在政治領域之外時,以女性作為國家象徵就沒有將任何政治界人物抬高到這個位置的風險。

所以諷刺的是,女性之所以成為象徵國家與自由的女神,正是因為她們離這兩者的距離夠遠。

然而,另一方面,不論女神降生的原因如何,當女性形象開始用於表現正面的政治理念時,這種形象也反過來賦予女性對自己產生更多元的想像。當共和國決定以女性作為各種政治意象的象徵時,帶來的迴響最終還是超越了純粹的象徵。

當女神的象徵帶來的不只是象徵,十九世紀時甚至還有對此感到威脅的人提出不該以女性真人扮演各種美德,然而這也無法阻止女性一步一步走出來了。不過在迴響發酵前,可以先來看看這些兄弟們如何對走出來的女性感到不安。

瑪麗.安東尼-壞母親

就算在佛洛伊德戀母情結的理論中,母親也只是作為父子衝突中的某種目標,而非獨立存在的個體。王后在革命初期的地位也同理。然而,雖然瑪麗本人對女性權利問題或許沒興趣,早年的女性主義人士對她也沒興趣,但是王后與其他女性的地位其實有很深的關係──因為她是一位經典的在公共政治中遊走的女性。

革命初期,當父親已被拉下神壇,兄弟們也盡力實施各種措施,希望能使社會兄友弟恭,現實卻是兄弟間存在暴力與競爭,最後甚至將暴力制度化,以「恐怖」進行統治。

為什麼沒有國王,新的秩序卻無法順利運行呢?

於是視線著眼於革命前就已經謠言滿天飛的王后身上。

在革命前,各種色情謠言(與小說)和政治謠言(最經典的「吃蛋糕」與「鑽石項鍊案」都是謠言)就已經是民眾表達不滿、攻擊王室、累積革命情緒的手法,革命後的法國,在共和建立之初出現各種問題時,依然利用她是國家的「壞母親」形象加強民眾反對王權的情緒。

壞在哪裡?

瑪麗安東尼與三個兒子 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家庭羅曼史

壞母親之壞,通常強調她的揮霍與虛偽,這個形象與持家、養育子女的理想母親相對,因此「家」的崩壞,她也得負上責任。當這個意象進一步延伸,便開始有人認為母親形象的失敗會造成整個國家的失敗。
(另一方面,由於她是奧地利公主,是個「外人」,我認為這也加強了國民認為她不是國家的好母親的認知。)

(左圖為瑪麗與三個孩子,Élisabeth Louise Vigée Le Brun 繪製)

然而,女性在政治上並沒有實際的權利,就算是可以在其中遊走的王后,最多也只能在稚子年幼時攝政。她要如何造成整個國家的失敗?

審判她的訴狀這麼說:她是剝削法國國民的吸血鬼、偷偷資助奧地利、她邪惡地影響了國王,以及她與兒子亂倫──完全背離母職。

事實上並沒有亂倫的證據,但除了徹底毀掉她作為的母親的形象,這裡還有一點非常有意思,可以與前文提到的色情謠言結合來看:在整場對瑪麗的審判中,共和國的兄弟們說她透過勾搭政客或展現性魅力的方式,腐化了男人,進而腐化了國家。(當然,這種論述可不只在法國大革命才見得到。)

我個人不會說私下送消息給奧地利的瑪麗完全無辜,但與路易十六聚焦於政治上實質問題的審判相比,對她的判詞顯然不是以同一個標準訂定。

不能和她一樣壞

如果說當時的法國政界對王后的觀點如此,他們對於涉足政治的其他女性也會產生類似的想法。盧梭就說女性「不甘心自己被隔離,又無法成為男人,便把我們也變成女人」,而一個「女人化的男人」不就是他們鄙視的舊父親嗎?(關於父親、兄弟的想像以及後來興起對兒童的關注等部分可以參考本書其他部分,也很精彩,在此不贅述。)

斷頭臺前的 奧蘭普·德古熱

於是,走進公共領域的女子,都和王后一樣有罪。本次奧運升起雕像的雕像之一奧蘭普·德古熱當年被送上斷頭台後,報紙就評論她的死因是「妄想成為國之男子」、「忘記合乎她性別的德行」。

(左圖為斷頭臺前的 奧蘭普·德古熱 )

就這樣,女性的「愛國美德」,再次僅剩退回家庭一途,就連當時的女性俱樂部也大多認同自己最重要的功能在家庭之內。

回到一開始的家庭想像,事實上「弒父」後的兄弟們並沒有如同父親管轄子女的權力。他們在這層家庭想像中,之所以能將走出來的女人一步一步隔離出社會,對瑪麗.安東尼的理解在其中扮演了非常關鍵的一環。

巴黎奧運上的女神與女人

2024年的今天,我們還能看見女性扮演瑪麗安娜登台。同時,我們終於也能看見曾經遠遠落在瑪麗安娜身後的瑪麗王后,還有更多真實存在的女性──包含另一位斷頭台亡魂奧蘭普。

2024巴黎奧運開幕式段落:從〈自由領導人民〉到瑪麗安東尼

我個人認為,巴黎奧運開幕式中讓瑪麗王后捧著頭登場並不是以批判她或是以她取樂為目的。在那個畫面中,每一個窗戶都站著一位捧著頭的瑪麗,而她們捧著斷頭,卻依然開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Ca ira),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抓住貴族……而窗外那些屬於現代與叛逆的金屬樂團也以「Ca ira」應和。

這不是處刑的畫面,也沒有對她的指控。結合我個人看完完整開幕式後最直接的感受「將所有的巴黎悉數呈現」,更像是坦承這段歷史的暴力也是這個城市真實的一面。當鏡頭從〈自由領導人民〉拉近到瑪麗的臉,當瑪麗嘴裡唱著革命平民的歌,或許也是在承認對她的處刑與對其他革命女性的處刑沒有原先所想的那麼多差異,她們的「罪」不致死卻都致死了。而這麼多的瑪麗──這麼多顆頭顱與鮮血──都是巴黎歷史乃至法國史的一部份。

現在的法國依然存在性別問題,但至少女神不再需要與女人割裂。在呈現鮮血之後,這座城市也願意回頭承認各個時代的女性在眾多領域的光彩。當女神閃耀時不再遮住女人,女人走進世界也不會使女神失色,願每個人都能持續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