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摯誠協定】【英法娘】If I should see you, after long year.

#十九世紀英國,功課可能做得不夠

 

If I should see you,after long year.

若你我再會,事隔經年。

How should I greet, with tears, with silence.

我將以何問候,以眼淚,以沉默。     

     ──喬治‧戈登‧拜倫

 
「我這輩子只願對兩個人下跪。」
她深邃的眸子盯著他看,盈滿笑意,蔚藍如海。「願聞其詳。」
「一位自然是陛下。至於另一位,」他感覺到自己的嘴角上揚,抿著直跳到喉頭的心跳。「就在我的面前,雖然還不到時候。」
她伸出手,像是要擁抱,但卻在兩人相觸的瞬間,消失了。
接著亞瑟‧柯克蘭又一次自夢中驚醒。
 
這是他第幾次夢到這一幕了?亞瑟煩躁地仰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指腹徒勞無功地揉著發疼的太陽穴。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七年?八年?反正現在數這數字也沒什麼意義,早在索婭六年前失去消息之後,所有的心動與誓言就都沒有意義了。
表露心意的時候,伊人尚在,而現在是時候兌現承諾,但他願意為之單膝落地的人又在哪裡?
人們總說繼承了父親爵位與家產的柯克蘭侯爵年紀也輕,肯定是要什麼有什麼──彷彿父母雙亡這件事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傷痛──但他自己倒是很清楚,總有些事是財富和地位也無能為力的。比方說,不論他怎麼派人打探,也尋不著法蘭索瓦絲的蹤跡。得知的永遠只有波若弗瓦男爵在經營失利後又欠了鉅額賭債,帶著一家老小躲債去了。這之後他們去了哪裡,發生了什麼,是全然的謎題。
這還是打探的結果,在他一開始發現和索婭斷了聯繫,又沒法子遣太多人去尋的時後,不管抓著誰問,得到的答案都是清一色的『不知道』、『搬走了吧』。整個社交圈內幾乎沒有一個人知道詳情,好像也沒人在乎。法蘭索瓦絲確實是個討人愛的姑娘,但她的家族實在不夠份量讓大家衡量,過去她最讓人留下印象的還是跟亞瑟的關係匪淺。
這個世界就如同倫敦的煙霧一般汙濁。亞瑟看向窗外灰濛濛地轉亮的天空時,第無數次這麼想到。
 
 
「先生!先生!」
他討厭經過這些街頭的時候。兩側總站滿了站街女,有些大膽點的甚至會動手來攔。他該乘馬車過的,這能省掉很多麻煩,但短短幾個街區的距離還得遣車夫,又是另一種麻煩了。
「先生!請等等!」聲音的主人拉了拉他的大衣衣角,這讓亞瑟皺起眉頭,他總不能對一個孩子動粗。這世道已經讓這麼小的孩子都淌這檔子事了嗎?或許只是討錢的,但他總不能在這麼眾目睽睽下給,要不這孩子等等也只有被搶的份。
「抱歉,我趕時間。」他試著將衣擺跩回來,不料那隻小手卻抓得死緊。亞瑟的臉不由得沉了下來。「放開。」
「對不起,」那張小臉看起來要哭了,但她還是沒有放手。「我只是想問,先生您、您認識索婭嗎?」
他的心臟彷彿用力縮了一下,沒有人會在他面前提到她,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聽到別人提到她的名字──如果那真的是她的話。「哪個索婭?」
「我、我不知道…她說她叫索婭,但我想那不是她的真名。」
「你為什麼覺得我會認識她?」
「她的包袱裡有一張畫…和先生您很像。」小女孩的手還是沒有放開,語氣十分急切。「拜託了,先生,她最近身體不太好…」
畫?亞瑟倒不記得他給過索婭自己的畫像,不過如果是裝在包袱裡,倒也可能只是速寫。
反正他不可能更失望了,去看看也不過是一點時間。他將衣擺撥到一邊,對著女孩蹲下。「我不知道我認不認識,但我願意去看看,請帶路吧。」
 
亞瑟倒是從沒想過有一段路他能走得這麼煎熬。先不提因為他的衣著而引起的騷動,最主要的因素是他越走心底越沉,甚至對於自己希不希望見到索婭產生了動搖。如果那人真的是他在找的索婭,這世界對人未免也太殘酷了點,他無法想像她要怎麼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生活,也不願意想像。
如果那真的是法蘭索瓦絲‧波若弗瓦,那還有另外一件他更不願意去想的事。
要是他站在破敗的屋簷下往裡面望的時候,對上眼的不是那汪他熟悉的藍,他或許反而能鬆一口氣,說服自己她還在某處天涯海角過著還算幸福的生活。
然而這世界總不順人意,他們兩個就這樣面對面地撞進了對方的眼裡,撞得兩人措手不及。
 
「索…婭?」亞瑟在眨了幾次眼後率先出聲。
這兩個音節讓對方回過神來,而她第一個反應是自他身旁奪門而出,卻被他眼明手快地攔住了。
「索婭?」他又試探性地問了一次。
「好久不見,亞蒂。」她認清無法突破阻攔之後,放棄一般地輕聲說道。「抱歉我沒有什麼好招待的。」
「妳──」他硬生生把『妳好嗎?』吞回肚子裡去。「聽說妳最近身體不好。」
她的身子明顯一僵,但很快又恢復自然,拉開距離般往後退了幾步。「沒什麼大不了的,也就是飯吃得少了。」
「嫁給我吧。」亞瑟聽見自己這麼說道,這話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本來或許是想問有沒有什麼能幫上忙的、或許是想追問她到底餓了多久、或許是…但最後無數的問題都總結成了這樣一句提議,而他驚嚇歸驚嚇,倒也沒有要收回的意思。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法蘭索瓦絲笑了笑,臉上卻沒有歡意。「或許這裡所有人都相信而冀望著你這樣的人能提出邀請,但我不會相信這會帶往美好結局──這只是迎向另一種悲慘。我也在那個圈子裡生活過,看得還不夠多嗎?當幸福只是單方面的施捨,要收回也非常容易。階級懸殊的婚姻就像在階梯上架著未煮的麵條,隨便一壓就斷了。」
「妳不是──」他從以前就常常吵不過她,現在也一樣被她堵得語塞。「妳不相信我。」
「人是會變的。」法蘭索瓦絲聳聳肩。「我想你愛的是波若弗瓦小姐,而不是一個阻街──」
「我不想聽妳自貶。」他忍不住打斷她。
「我只是陳述事實。」
「我不在乎妳經歷了什麼,在我看來妳一如既往,而我只想邀妳共度餘生。」他深呼吸以平復混亂的思緒。「我今早才夢到妳。」
「是嗎?」她嘆了一口氣,走到對方面前。正當他心頭燃起希望,她卻抓著他的手往自己的腹上貼。「現在你會說一樣的話嗎?」
有那麼一瞬間,亞瑟弄不懂她的意思,但也僅僅只有一瞬間。他看著對方雙眸,知曉自己的錯愕一點也不漏地被她盡收眼底,卻無從控制,而她的眼裡是一種近乎殘忍的清明,像是插進他胸口的利刃反光。
「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她的語氣中竟有些抱歉。
「我…」這不在他最糟糕的預想之中,他隔了很久才終於拾回組織語言的能力。「妳要留嗎?如果妳不想留我們可以──」
「我會留下他…或她。」法蘭索瓦絲放開對方的手,重新向後退開。「所以我只能拒絕你的邀約了。」
「……」他沉默了,而她也沒有催促或打破,就這樣任沉默蔓延,直到他虛弱地重新開口。「至少看在它的份上,讓我照顧妳吧。」
「請容我拒──」
「我不接受拒絕。」雖然很抱歉,但亞瑟亂成一團麻的腦子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讓她同意了。「妳不跟我走我就叫警察來查封了。」
這回驚訝的人成了法蘭索瓦絲,但她很快就笑著搖了搖頭──同樣沒有辦點歡意。「你瞧,人是會變的。」
「那麼,我會跟你走。」
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放棄了解釋,把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全精簡為一個點頭。
在對方收拾包袱的時候,他回頭找到了剛剛的女孩,她正怯生生地看著他們兩人,顯然剛剛的對話全聽見了。他本來打算給她幾磅作為感謝,但想了想這幾磅對她也只有幾天的助益…他不是聖人,當然,但要看著一個講過話的孩子注定踏進火坑超出了他的容忍範圍。
「妳,一起走。去收包袱吧,不會回來了。」
 
 
亞瑟當然沒有把她們倆帶回宅邸,三人在馬車晃了一陣,最後落腳在某個城郊的小屋裡。裡頭所有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但也不至於髒得讓人反感,輕輕一抹就能如常生活。他吩咐了車夫替他去城內載一車糧食回來,又在屋裡晃了一圈,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整體配置。然後,一切安排妥當後,他就乘著馬車回去了。
在那之後,法蘭索瓦絲就很少看見亞瑟來這裡,就算來了也只是很快確認完一切如常,問幾個他需要的答案──比如『妳家人呢?』──便又匆匆地走了。
如果撇開心裡的苦澀,一切倒是好過很多。她和凱莉從此不用擔心能不能吃飽,也不用忍受寒風從各個恐隙透進屋內而僅有薄被能抵禦的寒冷,當然也不用把凱莉趕出屋子然後投入陌生男子的擁抱之中──如果那能稱之為擁抱的話。
小孩子是很單純的,這樣的轉變就足以讓她天天展露笑意。雖然大概不至於忘卻身世的悲戚,但還有餘力能感受到當下的幸福。
凱莉打從一出生就在那個屋子裡,她和她母親在法蘭索瓦絲住進去之前就在那裡了,只是她的母親一年前過世了,就把女兒託給了法蘭索瓦絲。要說她把這孩子當自己的實在言過其實,說是姊妹還比較合適──雖然她們的年齡差確實可以做母女了。
她感謝這孩子的存在,不然她或許撐不下去也不一定。不管是在那個只能用衰敗形容的世界裡,還是在這個木屋中,有個伴總是能讓她撐起個還算可以的精神狀況。
她不知道亞瑟今後的打算,也不打算多作期待。不管怎麼樣,她知道自己如果繼續被他照顧,總會有一天得面對他娶另一個女人回去的現實。
這實在太殘忍了。她不禁這麼想。他終究還是那個任性的小少爺,放不開過去、死抓著無謂的憐憫,卻對施與憐憫的對象到底作何感想毫不覺察。不過就是對於自己良心的滿足,而不是想讓她好過──即便他以為是。
反正她活在哪都是地獄,從一個地獄換到了另一個,如果能讓凱莉…還有肚子裡那個過上好一點的生活,那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凱莉,出去一下好嗎?」亞瑟難得進來她們的臥房,更反常的是,他一進門就這麼說道。
「你想說什麼?」法蘭索瓦絲看著他把臥房的門關上,心裡冒出了各種糟糕透頂的可能性。「或者,你想做什麼?」
「我先確認一件事,」他靠在門上,似乎也不是很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說出口。「妳有別的意中人嗎?」
她一開始差點以為這是某種玩笑或是調侃,直到確認過好幾次他的神色除了認真之外沒有別的詞彙可以形容,才苦笑著給出答案。「你覺得我有那個力氣嗎?」
「抱歉,但我一定得先問清楚才能決定要不要繼續。」
「願聞其詳。」她挑了挑眉,看著對方從門口走到自己面前。在這個距離她得稍微仰頭才能對上他的眼睛。
接著她瞠目結舌地看著對方的高度陡然一落,還來不及阻止,已經單膝落地。「你做什麼!」
「這次不是輕率之言。」看得出他也十分緊張,語氣急促地像是怕自己話還沒說完眼前的人就落荒而逃。「該處理的都處理了,不會有人知道妳曾經流落何處──少數下人的閒言或許無從杜絕,但我保證即便在那樣的階級中也只會是不值一信的傳言。妳還是波若弗瓦小姐,身分並不會比我低多少。至於它,也將會是我的孩子。禮服全力趕製、趕緊舉行婚禮的話,也不過就是早產個兩個月多的事。這不是施捨,而是懇求。我請求妳相信我這麼一次。嫁給我吧。」
法蘭索瓦絲很清楚,亞瑟是個傲氣重到基本和陌生人處不來的人。就算他抱持著愛意,能夠這樣對她紆尊降貴肯定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但她其實很累了,精神撐著一層看似堅強的殼,但也只夠支撐著不抱希望當然也沒有失望的保守心理,絕對撐不住再一次的失望。
「我不該相信你,也不該抱著希望。」她看到自己這麼說的同時他瞬間唰白的臉色,這全在意料之內,沒什麼好意外的。
但就算是如此,她總是拿這個人沒辦法,她早該知道的。
「但我願意。」於是她聽見自己這麼說。「希望你別後悔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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