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法娘/摯誠協定116】紅雀

  Thou, Linnet! in thy green array,
  紅雀,你啊!在青綠之中,
  Presiding Spirit here to-day,
  今日此處生靈任你擺佈,
  Dost lead the revels of the May;
  來引領五月狂歡吧;
  And this is thy dominion.
  此處即汝領土。
            ──威廉.華茲華斯

【Francoise】

陣痛開始的時候,距她送亞瑟出門還不滿一個小時。

或許是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或許是她過去已經看過在那般惡劣的環境裡也能順利地生下孩子,法蘭索瓦絲鎮定得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她還頗有餘裕地在腦中揣摩了一次早產該有的驚慌反應,才出聲喚人。

整個柯克蘭府一下就慌了起來,那些急匆匆的腳步聲和交談聲時不時傳進房裡。這倒也不奇怪,這座宅邸至少有二十幾年沒有過類似的事件,大部分的人也都沒有處理的經驗──就算是經歷過生產的女僕,也未必清楚女主人生產時自己應該怎麼做才不算僭越。

終於,有個看起來比較資深的女僕開門進來。

「夫人您先躺著等等,已經遣人去叫醫生了,老爺的話──」

法蘭索瓦絲擺了擺手打斷對方。「不用特別去打擾他,提前回來了也只是在旁邊乾著急罷了。」

「但老爺說您若有任何狀況他希望能第一時間知道。」

「唔,沒人報信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追究。那……」法蘭索瓦絲擰著眉頭悶哼了聲。「還是遣個人拉馬車去吧,慢慢走就行了,等他們開始用午餐再進去報,至少讓他早上的工作告個段落……別讓他騎馬,橫衝直撞的太危險了。」

「好的,夫人。」

「麻煩你們了。」

室內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其實她還是多少有些緊張,但她所緊張的又比其他人那種單純的慌亂還要複雜許多。

其中,她最擔心的其實是這孩子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既不像亞瑟,也不像她。如果真的不像,她還來得及用什麼方式降低這對亞瑟名譽的傷害嗎?


【Arthur】

亞瑟趁著換人發言的期間瞥了眼懷錶,議程開到了中午還沒有歇一會的跡象,對目前議案的辯論看來短時間也不會結束。就在他把懷錶放回原處,重新拾起筆的瞬間,有個人影走進廳內,對主席說了些什麼,然後兩人便雙雙看向他。這視線像是傳染一般,陸陸續續有其他人好奇地一同看了過來,最後,連正在發言的人都停下了他的論述。

「尊貴的柯克蘭侯爵,」主席趁機開口。「貴府的人在門外有要事找您。」

他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幾乎能猜到會是什麼事情在這個時候打斷他的工作時間,但這位柯克蘭侯爵不動聲色,只是點了點頭,不疾不徐將紙筆收妥才起身。「恕我離席一會。」

「恐怕不只一會,我想各位勛爵今天沒有榮幸能聽到尊貴吾友對此有什麼意見了。」主席暗示地對他微笑。「對我們來說挺遺憾,但對尊貴吾友,可稱喜事。」

他在焦慮侵占整顆腦子之前還來得及分出半個心思裝出一丁點驚訝地挑眉、再次欠身致歉,以及確保自己離去的腳步不要太匆促。至於他離開的瞬間身後傳來的討論就不在他的注意範圍內了。

亞瑟在側門一眼就能看出自家的馬車,這時他的腳步已經開始加快,等著他的車伕也匆匆迎上前。

「大人,夫人早產了。」

此刻他也沒心思再演一次什麼驚訝的神情,手杖往前就是一揮。「馬借我,等會再讓人送馬過來。」

「夫人說、」車伕有些尷尬。「夫人說您策馬回去要是路上有人衝撞就不好了。」

亞瑟這回可不打算接受妻子的好意。「解一匹馬給我,我之後跟她解釋。」

這馬伕在府裡待得算久,知道這時多說無益,就沒有再費口舌,認分地去牽了匹馬過來。這時,亞瑟已經把手杖和文件紙筆全放馬車裡了。

「你在車裡等,顧好我的東西。」話一說完,他就蹬上馬離開了。

倫敦確實不是個騎馬奔馳的好地方,有些街道好一些,但有些街道兩旁棲身的底層居民幾乎佔了一半的路面,更不用說來來去去的行人、馬匹和馬車。儘管他只想一路疾馳,但啟程不久後還是不得不把速度放慢一些,直到最後幾哩路才又催著馬加速再加速,差點衝過了家門口,下馬時幾乎是勒住馬的作用力把他甩下來的。

迎上來的人神色有些訝異,叨念著問他是否用過午餐,還有些湊過來想接下他解下的外套和帽子。這些他都無暇顧及,一口氣喘順了就問:「索婭在房裡?」

管家剛說一個「是」,他的腳已經落在樓梯上,下一秒就三步併作兩步上樓去了,其他的禮貌話連占用他時間的機會也沒有。

隨著他的腳步接近,在房門待命的女僕也提著裙子小跑過來。

「老爺,您回來了!」

「她怎麼樣了?」

「已經開始三個小時了,分娩椅我們剛搬過來,但醫生說還早。」

「三個小時?」亞瑟想質問為什麼會晚這麼多才讓他知道,但問題還沒問出口他就知道答案了。於是他收回了舌尖上的問責,只是吩咐下去。「找個人騎一匹拉車的馬去西敏宮,馬送到之後再搭馬車回來。」

「明白了。」她下樓去的同時,亞瑟也推開了房門。

在門外聽到的聲音中,幾乎沒有法蘭索瓦絲的,推開門後也是如此。她皺緊眉頭,冒著汗,但頂多只是悶哼。

「索婭!」他低聲喊道,小心翼翼地踏進房間。原本熟悉的臥房像是突然布滿未知的危機,深怕自己踏錯一步就搞砸了一切。儘管理智告訴自己這種無理由的恐慌毫無意義,但恐懼畢竟是人的本能,就算他受過完整的教育還是難以擺脫。

「你騎馬回來的是嗎,亞瑟?」法蘭索瓦絲半喘著氣問他。「你昨天準備了大半夜的見解有來得及在議會上發表嗎?」

「那不重要。」他又走了幾步,直到距離近得他能握緊對方的手。

「那就是沒有了。」

「不重要。」他搖搖頭,餘光總算瞥到了一旁的醫生。「抱歉,請原諒我的無禮。如果有任何需要協助的部分,請您盡管提出。」


【Francoise】

他們的女兒一直到晚上九點才出世,法蘭索瓦絲到了最後的階段才忍不住叫出聲,但還是把嗓子喊啞了。確定孩子出來後實在沒剩多少力氣,但還記得看清楚孩子的長相。

金髮、藍眼,就像她自己。

就這一眼,她在心中放下的就不只有那顆懸著的大石頭了。

亞瑟雖然不會承認,但很明顯他被整個過程嚇了不輕。他沒有暈血,不過在一旁試著去理解那樣的痛苦肯定對他的精神造成了一定的衝擊。

不過,他把受驚的那面偽裝得很好。至少在法蘭索瓦絲說自己想在原地癱一陣子、靜一會的時候,亞瑟還能負責說服醫生他會做好後續處理,付清出診費,送醫生出門,然後抱著剛洗好、包在布巾裡的瑪格莉特晃啊晃的,而不是直接交給女僕們去照顧。

等她有力氣答理人的時候,亞瑟已經開始喚這孩子叫小紅雀了。

「紅雀?」她清了清喉嚨。

「整個人紅通通的,咿呀咿呀的也很可愛。」她的丈夫試著拂順孩子頭上稀疏的毛髮。「是我們的小紅雀。」

「就怕被當寵物養呢。」法蘭索瓦絲還是對這個比喻不置可否,她一向不愛把鳥類關起來欣賞,但上流人家就流行這麼做。其中,紅雀尤其討人愛,但她害怕這樣的「討人愛」應驗在女兒身上。

「哪會呢?我們的女兒只怕太早振翅高飛,不會受人擺布的。樹林裡的紅雀可比籠子裡的多多了。」

這樣的樂觀主義由亞瑟的嘴裡說出來實在太過難得,她一度要以為這只是安慰或應付之詞。然而當她看向亞瑟的雙眼,卻又是那麼真誠地在相信這件事,讓她也放鬆了下來,不再那麼杞人憂天。

「你也要教她好好的馬車不坐,非要騎馬過街的莽撞嗎?」

「現在要說我莽撞了嗎?我還想問妳為什麼要叫他們等中午才過來呢,哪有什麼比這件事更重要的?妳也不怕──」亞瑟突然停住,過了一會才繼續說下去。「妳也不怕我遷怒別人?」

然而,她知道對方本來要說的是什麼。

亞瑟怕的是萬一她在過程中喪命,自己卻不在現場,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我知道你不會的。」法蘭索瓦絲長長地呼了口氣,向著對方伸出手。「麻煩扶我一把,讓我到床上去,謝謝。」

她的丈夫把孩子放到一邊,牽過她的手,就像過去數百次那樣,卻也和過去數百次全然不同。

「我的榮幸。」他說,一邊把人半抱半扶地運上床。「先睡一會吧,等廚房準備好晚餐,我再來喚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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