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法娘】Moonlight on a Midnight Stream

  Thy light alone like mist o’er mountains driven,
  唯此光輝,如翻過山巒的薄霧,
      Or music by the night-wind sent
      或似晚風拂過靜止琴弦
      Through strings of some still instrument,
      所撥弄而出的樂聲,
      Or moonlight on a midnight stream,
      又像午夜溪流倒映的月光,
  Gives grace and truth to life’s unquiet dream.
  將美善與真誠送予那不得安寧的人生幻夢。
                 ──珀西.比希.雪萊


就外人知道的部分來說,法蘭索瓦絲頂多懷孕六個月。只有他們夫婦知道,實際上的數字已經到了八,甚至可能接近九,至於多接近就只有天曉得了。

現在法蘭索瓦絲已經不敢跟著亞瑟出門了,事實上,她現在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床上,一點顛簸都不敢受,就希望小傢伙能待久一點。

亞瑟又把本來交給她的家裡事接回去自己來,忙得腳不沾地,自然大半天都不在房裡。扣掉睡眠,真的能互動的時間一天或許頂多兩個小時。他怕她無聊,天天都在床頭留書。有些內頁白白淨淨,就是他從外面帶回來的新書;有些空白處全被他的筆記填滿,就是他之前讀過的,偶爾也會有些東西被夾在裡面,比如過期的備忘錄或一枝花葉。書的類型也是五花八門,昨天是奇幻小說,前天是百科全書,再之前她要了一些和持家相關的書來看。她看得沒有那麼快,跟亞瑟說這些書真的夠了,但對方還是一本正經地說「哪夠,要是看到不感興趣的書,總要有更多書可以選吧。」她也就沒多說什麼了。

哪有不感興趣的書呢?她讀工具書是希望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擔當柯克蘭夫人,而其他的書也足以一窺亞瑟過去的見聞與現在的價值觀。她空白了太久,現在還急著要填滿,即便就這樣躺在床上什麼都不做,她也能在腦子裡複習整個家的細節,更何況是有書可看,也就沒什麼內容是無趣的。

當然,法蘭索瓦絲還是有所偏好,最喜歡讀的其實是亞瑟留在空白處的字跡。亞瑟的字其實在紳士中不算特別好看,這點她之前收信時就知道了,大概就是達到一般菁英教育的要求,工整而克制,但這些書本上的筆跡本來是只留給他自己看的,就隨意許多,處處都能一窺他落筆時的神態。是仔細斟酌或是一時興起,是落入瓶頸或如泉湧,真的是見字如人,彷彿能想像亞瑟在桌前握筆是什麼樣的神態。

亞瑟看什麼書都寫筆記,甚至會在小說裡落筆。他會標出不同作品中的相似情節,有時候甚至連枝微末節的小事都記下來了。她看第一本的時候還以為亞瑟只是在做文學歸納,看到現在卻隱隱察覺到亞瑟的用意──他歸納的不是文學,是社會中的普遍現象。這個習慣一開始到底是出於好奇、社會責任感還是職責,法蘭索瓦絲就猜不到了,不過能想到用小說去一窺與他的生活搭不上關係的人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可見亞瑟遠遠沒有外人看起來的那麼古板──不過這她早就知道了,他要是古板的話還會娶她嗎。

當然,亞瑟的生活畢竟離平民太遠,記下來的事物不是每個都符合社會現狀,畢竟有些情節常見於書中並不是因為普遍,而是因為大家愛看。法蘭索瓦絲看到第三本的那天實在忍不住,把她知道的事情又寫在另外的紙上,再夾回書裡。

不過她現在手上這本畢竟還是奇幻小說,筆記就少了很多,她也就逐漸沉浸在故事裡。

又翻過一頁,情節複雜了起來,人物一下子多了好幾個,甚至有一個和她同名,不過她想這個女孩應該只是個過場的小角色,也就莞爾一笑,繼續往下看。

往下幾行,有個墨點突兀地暈在倒數幾個字上,引走了她的注意。整頁就只有這一點,其他什麼字也沒有。

一個圓點,仔細看的話會知道這不是筆尖點到,而是滴落紙面,卻也沒有試圖擦拭的痕跡。就像是想寫什麼,蘸了墨,筆卻懸在空中好一陣子,最後回過神來已經過了太久,什麼也沒寫就又把筆放了回去。

如果認定亞瑟當時是因為想起她而失神,是不是個太過自以為是的猜測?

她闔上書頁,決定拿那些更有意義的書來看,免得繼續胡思亂想下去。


「妳想聽什麼嗎?」

入夜了,亞瑟總算把他今天份的事務全操心完,但他還不打算讓自己休息似地,一進房間又拿起他的小提琴。口氣像是隨口問問,但神色又隱約暴露了他有多麼想拉點什麼給她聽。

「你擅長什麼就拉什麼吧。」法蘭索瓦絲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溫和一點的。」

「當然,當然。」他說著,一邊把琴架到肩上。「可不能嚇到他了。」

「我是想說別擾人清夢,別人可都還要休息呢。」

「能聽到我的琴聲還算他們賺到……」亞瑟哼聲,思索了幾秒後將琴弓搭上弦,緩緩拖出第一個音。

以一個至少四個月以上沒碰琴的業餘人士而言,亞瑟的演奏算是好聽的。法蘭索瓦絲還保有兒少時期養成的鑑賞力,但近年的落魄足以養出她的知足、磨平她的尖銳。她確實聽得出來那些不熟練的細節,但也打從心裡覺得這樣很好。

亞瑟認真的眼神很好,他站得筆直的姿態很好,他選的曲目很好,他願意為她演奏很好,唯一不好的可能只有他稍顯睏倦的神色。麻煩的是,就算她指出來,這男人也絕對不會承認,所以還是大方接受吧──這是個她還在重新學習的心態。

「怎麼樣?」

他的話說得氣定神閒,眼神卻沒藏好,讓不安露出一角,被抓個正著。

「很好聽,謝謝你。」她一邊揮手示意他把琴放下。「別把我和孩子養得太奢侈,你該休息了。」

「我也不是特意要拉給妳聽。」他還是把琴放回原處。「妳知道的,我太久沒拉琴了,總得偶爾熟悉一下。」

「是嗎?那這一段──」法蘭索瓦絲試著哼了一小段。「你下次可以多練習幾次,應該就會順很多了。」

「妳是不是覺得我拉得很糟。」其實她只是順著亞瑟的話講,畢竟她丈夫的習慣性否定是少年時期就存在的老毛病,不過亞瑟似乎誤會了,那濃密的眉毛微微蹙起。「妳應該早點喊停的,沒必要遷就我。」

「有進步空間不等於拙劣,我聽得出哪裡不夠順暢,但真的挺不錯的。」別告訴她亞瑟.柯克蘭的邏輯觀念就是學得這麼糟,要是糟得連這兩個概念都能弄混,她以後溝通起來可就痛苦了。當然,她遇過糟糕好幾倍的人,但那些人不過是過客,跟亞瑟實在不能相比。「我叫你把琴放下是看在你黑眼圈的份上,放鬆點。」

亞瑟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不過也沒再反駁什麼,只是嘆了一口氣坐上床沿。「妳以前對我可不留情面了,有時候,我還挺懷念讀妳在回信裡挑我錯時那種氣極敗壞的感覺。」

「我們長大了。你是個優秀的紳士,不是那時候急於炫耀的小少爺了;我也不是嬌蠻的大小姐,更懂得分寸,不會跟你無理取鬧,這樣不是很好嗎。」

「是很好。」她的丈夫扁扁嘴。「真的,現在這樣很好,我只是勾起一點回憶。」

她看得出來對方還在想過去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光,還在假設如果他們之間不是繞了這麼一大圈是不是就能保存那時候的樣子,但又不願意強求她配合他心中的理想幻夢。

其實就算他強求,法蘭索瓦絲也做不到。至少不是立刻就能做到。

「其實你從第一小節就有點瑕疵了。」她彎彎嘴角,拉過對方的手。「下次精神好一點的時候再拉吧。」

「下次請妳伴奏,等妳可以下樓的時候,說不定妳彈起來不比我熟練呢。」亞瑟湊過去,懶洋洋地靠在一邊的枕頭上。「有沒有缺什麼?還是有特別想吃什麼嗎?」

「我只看了一半,別天天都往我這裡塞書,像老師似的。」

「這下換我當妳老師了,也不錯。」他挑眉,在床頭櫃上翻翻揀揀,很快地掃過幾眼多夾進去的紙片。「我還沒跟妳要讀書心得,妳還真的把自己當學生啊?」

那明明比較像是對你的筆記做的批註。法蘭索瓦絲只在心裡想想,倒沒拆對方的台,只是再次順著往下說。「要是真是學生,我就要問你那本是什麼時候讀的了。」

「讓妳問啊。」亞瑟聳聳肩,順著對方的指尖看到那本小說,沉吟了一會。「兩年前吧,印象不是很深。有個跟妳同名的,後來──」

「啊,別說。」她伸手摀住那張嘴。「我還沒看完。」

她的丈夫拉開她的手,就握著,也沒鬆開,臉上忍著笑。「後來我就沒看下去了。」

「不好看?」

「不知道,就放一邊,一忙就又忘了。」

亞瑟的耳根悄悄地紅了起來,這本書被冷落的原因呼之欲出,或許只要再來幾句話就會掉落更多線索。然而法蘭索瓦絲倒也不追問,只是眨眨眼。

「那我趁這幾天看看,後續如果精彩再告訴你。」

「不精彩就放一邊吧,不差這本。」那頭乾草般的頭壓低了點,湊過去瞧著她的肚子,又伸手摸了一會。「等他出來,就帶妳走個夠。書再有趣,陷太久還是會索然無味。」

「我怎麼覺得是你自己倫敦待不住,想出去透透氣拿我當理由呢。」

「被妳抓到了,倫敦確實──」亞瑟從鼻腔哼了一股氣息。「烏煙瘴氣。客觀事實如此,精神上也是。就算現在走到大街上,也看不見月光,還得注意互相盯著看準備通風報信的各方眼線。」

「這可是你的家鄉,你就沒有半點正面評價?」

「我在倫敦認識妳,又重新找到妳。」那顆頭似乎又更低了一些。「姑且算是這城市的正面評價了。」

「你真的沒跟別人調情過?隨便說句話都這麼深情?」法蘭索瓦絲失笑,捧起對方的臉,靠著那片發燙的額頭。「像以前那樣笨拙多好啊,連問我什麼時候會出門都不知道要怎麼寫。」

「別得寸進尺了,索婭。」那額頭輕輕撞了她一下,卻也沒掙開那雙手。「真要這樣懷疑我,哪天妳要我掏心就完了,掏完那一次就沒有下次。」

「亂說胡話的明明是你。」她忍不住捏了下對方的臉頰。「我看你是忙壞了,神智不清。趕緊睡吧。」

「睡就睡。」亞瑟翻了個白眼,總算脫開了束縛,翻身就往下躺。被子一拉,蓋到鼻尖處,眼看眼睛閉著就要入眠──

被子掀開了一小角,女人的聲線帶著笑意。

「老爺,還得麻煩您熄燈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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