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英】星夜(十一)

鋼釘拆除後他們也曾認真討論過帶孩子們再去一趟法國的可行性,上次他們這麼做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就連法蘭西斯的母親都在電話裡淡淡地提了幾次。

亞瑟衡量了一下,他行動上已經大致沒問題,也並不是完全不能露臉。兩個大人的時間都還算是好調配,反而得看看孩子們的假期安排。他們畢竟也到了面對大考的年紀,雖然其中一個胸有成竹地表示復活節假期出門完全沒問題,但他們沒有忽略另一個沉默地一臉為難。最後還是暫定考完試放暑假了再出發。

抵達後法蘭西斯的母親還算禮貌地關切了一下亞瑟的身體,雖然算不上熱絡,但至少他的法語能力和人情世故在幾年前就已經為他贏得了基本的好感。兩個備受寵愛的年輕人則憑著比中學程度好一點的法語抓緊時機在周遭亂逛,但不論如何絕不會錯過奶奶家的晚餐時間。他們也一致同意在里昂度過的生日該列入至今最美好的生日前三名。

回程路上,法蘭西斯不免也問起亞瑟的老家需不需要也找時間拜訪,對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他們不想見我。」答案與上次提起這個話題時一模一樣。「你們一起來也只會自取其辱,何必呢?」

確實,別說結婚那天老柯克蘭夫婦沒出席,他這幾年來沒看過亞瑟和父母通電話,幾位兄弟之間也很少聯絡。就連寄聖誕卡法蘭西斯都還能偶爾瞥見一句「不想看到就燒了吧」作為結尾,而寄來他們這裡的卡片信件也沒有出現過老柯克蘭家的那份。

「他們確實不太適合,但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

「再說吧,十幾年都這樣過了,也沒什麼。」

於是這件事又不了了之,這也成了短時間內最後一次出行。

生日當天,法蘭西斯把最後兩個小時全留給了亞瑟,直到第二天才看見尼斯的兇事,當天剩下的時間幾乎全用在聯繫親友。事情本身不及巴黎慘烈,這兩地跟里昂的距離也差不了多少,但他確實有些老友在那裡安頓下來,何況那是國慶日,他不知道會不會還有誰跑去看海了。

已經沒有上次那樣的激動與混亂,只是有些疲憊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曾經帶她去過。」那晚熄燈後,他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像是彎腰時不小心從口袋掉出瑣碎小物,只能窘迫地彎腰撿起再塞回口袋。「我說『那是英國過客留下來的永恆饋贈』,自以為很浪漫。」

「我很遺憾。」亞瑟在黑暗中拍了拍他,聽不出是否介意。

「我也想過帶你們去看看,看來暫時沒機會了。」

「我也可以帶著你們去看海,英國的海灘可不輸法國。」

「那就說定了。」

然而下一個夏天卻也讓人卻步。五月底的爆炸雖然不至於讓他們直接禁止阿爾弗雷德假日進行演出,卻也憂心忡忡。亞瑟甚至開始考慮要復職,這個主意卻只是為法蘭西斯的緊繃精神火上澆油。

「想都別想。」

「就算回得去也是文職……幾乎就是普通的公務員,只是偶爾可能要配合加班。而且也不知道願不願意讓我復職……」

「你現在一個案子接一個地接就很好,收入也沒有比較差,別想著要回去了……」

對方沒有多堅持,安撫著說這只是一個想法就讓這個話題過去了。然而,半個月後他載著練完團的阿爾弗雷德順便帶了兩週份的食材回家時接到了亞瑟的電話,他從未在電話中聽過對方緊張成這樣。不過,他的丈夫確認他們倆在路上什麼事也沒有後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只交代直接回家別下車逗留,還有停好車先打電話讓他和馬修下去幫忙搬,就又開始說起「開車講電話不妥」、「先掛了」這類的話。他還來不及說自己只差一個街區就到,電話就只剩一串嘟嘟聲。

本來還有些想笑,但在車邊等來亞瑟在路燈下顯得慘白的臉和一把抓住衣服上下查看全身的舉動時,就算是阿爾弗雷德也笑不太出來了。一直到進了家門,他才知道兩人前腳剛走市場就出了事。

「在裡面至少還能知道些什麼。」

之前才暫時澆熄的想法又死灰復燃,他不得不再次和對方展開論戰。從「你的身體才剛開始能一切如常,就算只是文職也拜託顧慮一下我們的感受」這樣近乎情緒勒索的話到「新聞說最近這些人根本不在監控名單裡,你就算進去了能看到的幾乎都是能事前阻止的」試圖澆熄對方的動機。

十點半左右回家,為了這件事吵到了凌晨一點,亞瑟才總算再次打消這個念頭。這時定睛一看,他臉上也是滿臉倦容,發白的臉色甚至還沒完全復原。不免想像這個人在看到相關消息時的心情。撥電話的手是不是也會抖?是不是也會盯著時鐘比對新聞的發布時間?心臟是不是也縮得幾近暈厥?確認人沒事的瞬間是不是彷彿全身的力氣全被抽走?

對方不發一語地主動靠過來,重量毫無克制地側壓在他身上,還沒有伸手就已經像足了擁抱。他也蹭了回去,伸手把對方拉到正面,圈進自己的領地裡。儘管明白只是癡心妄想,還是試圖想像沒有人能跨過這道圈傷害裡頭的人。


亞瑟不去找軍情局,軍情局卻反而來找他了。

法蘭西斯不明白這究竟是某種吸引力法則還是冥冥之中上帝有所安排,他只知道就算自己感謝這位女士過去對他的照顧,但看見她出現在門口還是有股想要關上門的衝動。尤其他和亞瑟剛才還窩在床上試著從幾間店家的官網挑出十週年的對戒,這個來訪實在非常不是時候。

「我以為他已經退休了?」他試圖禮貌地表示不歡迎。

「有些事情非他不可。」對方感受到了他的不悅,也皺了皺眉頭瞪著他。

「方便讓我知道大概是什麼事嗎?」

「你可以高興一點。」女人清了清喉嚨,輕聲宣布道:「抓到了幾個,我們需要他指認。」

「之後需要他當證人嗎?你們有沒有做好保護他的準備?」

「我們可以進去再談嗎?」

結果他還是把對方放進來,亞瑟或許在聽見門口對話時就已經把居家服換下,在法蘭西斯把茶泡好前就走進客廳,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貝絲,好久不見。怎麼?」

「我們抓了幾個,有些人符合你的描述。如果你願意作證,證詞可以直接沿用你之前的陳述。」

「我沒有不願意的理由。」亞瑟聳聳肩。「還有?」

「有兩個人不在你的陳述範圍內,但你也說了最後有段時間你沒有特別去記。」

「你想讓我直接看他們兩個然後告訴你他們有沒有對我做什麼嗎?這恐怕算是誘導指認,法庭上很不利。」

「上頭說可以試著讓你聽他們的聲音,如果能因此讓你想到外貌,陳述吻合的話說不定可以成立。」

「你們有在乎過他的感受嗎?」法蘭西斯忍不住插嘴。忍住不把手裡的茶往任何一個方向潑。「都過三年了,要他鉅細靡遺地回想,想完之後有沒有任何配套措施?還是就一句謝謝你的協助?」

她瞥了一眼過來,沒有因他的話而影響情緒,只是安撫地笑了笑。一邊又說出彷彿在激怒人的話:「亞瑟,你的話可以在這裡處理,如果你需要單獨進行──」

「你不能因為我說得有道理就把我趕走,這是我家。」

「沒關係。」亞瑟按著法蘭西斯,一句話同時回應了兩個人。「我沒關係,他在場也沒關係,不過如果中途有哪句話他聽不下去,也請讓他能自由迴避。」

「當然,但他不能說話或是做出任何暗示、影響你判斷的舉動。」

「那我們開始吧。」

「亞瑟。」他總拿這人沒辦法,只能把茶放下,眼睜睜地看他戴上耳機。

第一個看起來沒什麼問題,身旁的人思索了一陣子後只說沒什麼印象。第二個顯然就不太舒服了,亞瑟很快就說他想自己確實接觸過這個人,接著就拿下耳機,說他得想一下。

「舌釘?指腹有綠色的刺青……如果我沒聯想錯的話。」

「他對你做了什麼?」

他嘆了口氣,彎起疲倦的微笑,半帶自嘲地回應:「上我是基本款了,還有什麼?好像還拿了針劃我的牙齦然後舔血吧。具體一點……我想是從正面,其他的基本上和之前陳述中提到後期的內容差不多。應該是普通的細針,像是縫紉會用的那種。沒有特別劃什麼圖形,目的只是使其流血。」

「後者有任何涵義或動機嗎?」

「我想想……可能只是單純想找個弱者玩弄嘲笑羞辱。不像是出自宗教或其他目的。」

「好的,有什麼想補充的嗎?」

「我想沒有了。」

「謝謝。我們會連同這方面的罪行一同起訴他。你需要就醫或諮商的協助嗎?」

「我沒事。」

「好吧,如果你需要的話,你知道怎麼聯繫。」

一直到錄音筆按掉的當下,法蘭西斯才拉住身邊人的手。一開始只是輕碰,接著逐漸握緊,到了發抖的程度。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雙眼酸澀,胃海翻湧,自己的表情肯定很糟糕。

「我沒事了。」掌心的手動了一下,不在包覆中的拇指拍了拍他的手背。「抱歉讓你經歷這些。」

「不應該是你安慰我。」他的另一隻手直接繞到後面去把人推過來懷裡,顧不上還有第三個人在場。「應該是我作為你的支柱。」

「你如果不是,我就不會讓你留下來。」亞瑟至少還記得揮了揮手權充送客,一邊也湊了過來,露出一點牙齒像是在笑。「我牙齒都換上多久了,沒事了。」

吻起來仍然是假的。他還記得剛裝上去時淨是無機質氣息的時候,就算是現在,他還是能嚐出來。但既然已經鎖在亞瑟身上,那麼就是真的,至少這十年都會是真的。


雖然過程不是很愉快,亞瑟的證言也因為證據不足而無法完全被法庭採信,但這幾個人零零總總的罪行加起來還是能關上好一陣子。對此亞瑟沒有什麼意見,也不覺得這些人處理了自己就不用擔心被認出來──畢竟他最明白這只是其中一部份。

然而,就算是他也不會想到這件事僅僅落幕不到一週,阿爾弗雷德就開始被人跟蹤。

一開始他們以為是他的追求者或瘋狂粉絲,但真的逮到人時卻發現顯然不是真的要找他,而是想確認在他的演出時偶爾會看見的獨臂男子和他之間的關係。

那個場合確實組成比較複雜,也容易被觀眾錄影拍到,亞瑟猜想可能是這樣偶然被不該發現的人注意到。雖然很可惜,但之後避免到現場去就行了。

可是事情似乎並沒有這麼簡單。

過沒幾天連馬修和法蘭西斯都開始遇到,甚至還有個差點動手。這些人的來源似乎也不盡相同,決定要對誰下手的因素也不太一樣,共同點還是亞瑟。

唯一的可能性是自己的身分被洩漏了。他猜可能還是跟那段經歷有關,但也不敢大意。這幾天基本足不出戶,也直接聯繫了伊莉莎白問問狀況。她答應會幫他處理這件事,也會上報──畢竟身分洩漏是大問題,說不定不只他一個。

終於,幾天後伊莉莎白再次登門,帶來了最糟的消息。

亞瑟看著螢幕裡的自己,有點恍惚。

一個與記憶截然不同的視角,他甚至都覺得裡面的人陌生了起來,但那毫無疑問就是自己,即便那段時期他確實活得不像人。

只有他的被上傳嗎?又或是他們從證詞辨認出作證的是哪一個,是針對性的報復?

不論如何,看到的人多了,自然有人注意到影片檔名中提及他的探員身分,內容看起來也像真的,地下人脈網之間旁敲側擊確認真實性後總有些會起心動念來找人。來滅口的、來報復的、不明所以以為從他身上能問出很多事的──所有對探員的想像全都投射在他身上。只要每十個組織裡面有一個動了這樣的念頭,就足以讓他們的生活多災多難了。

伊莉莎白讓他確認幾秒內容後就把影片關了,抿唇了一會才開口:「你們需要轉移嗎?已經有人在處理傳上平台的部分了,但我們也擔心動作太大會讓更多人確信它的真實性。」

「需要。他們已經開始有人身安全問題了。」

「你可能──」

「我知道。」

TBC

註:

  1. 2016年尼斯襲擊:2016年7月14日22:40,法國尼斯有人以貨車撞向在盎格魯街慶祝國慶日的人群,隨後又向民眾開槍,含被擊斃的襲擊者共86人過世。(盎格魯街位於海濱,為十九世紀初至尼斯過冬的英國人合資建成,原文直翻為「英國人行道」,由於景色宜人而成為觀光勝地與大型慶祝場所)
  2. 2017年曼徹斯特體育場爆炸案:5月22日22:33,曼徹斯特競技場舉行的演唱會臨近尾聲時發生爆炸,導致23人過世(含嫌犯)119人受傷。
  3. 2017年倫敦橋襲擊案:6月3日晚間,有人駕駛汽車在倫敦橋衝撞行人,隨後前往附近的博羅市場持刀行兇,導致7人過世48人受傷。(博羅市場是倫敦規模最大且歷史最久的食品市場。)
  4. 2017年大倫敦地區其餘主要襲擊事件有三月二十二日的西敏襲擊(汽車衝撞西敏橋與持刀攻擊國會警衛,6人過世50人受傷)、六月十九日的芬斯伯里公園襲擊(汽車衝撞清真寺,1人過世9人受傷)和九月十五日的帕森綠地站爆炸案(區域線列車在帕森綠地站爆炸,30人受傷)
  5. GCSE:中等教育普通證書,通常GCSE課程會從十年級開始修,在約16歲時進行測驗,得到證書者會有A至G的成績分級。(現在已經改成1至9)大部分的科目從五月考到六月。
  6. 軍情局幹員沒有逮捕人的權力,需要跟警方合作,這裡口語上沒有分得那麼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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