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英】星夜(十)

亞瑟並不打算成為某種勵志的單手演奏家。他的學習態度正如先前所言,就像只是將彈琴視作某種互動的媒介。這也不是說練習隨便,他上手得很快,但對於獨自成曲的主旋律沒有什麼興趣。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些能和法蘭西斯聯彈的曲子,或是心血來潮試著去合阿爾弗雷德的演奏,雖然有時合得連法蘭西斯都忍不住笑著插手,就連最初提議把他的部分編曲進去的馬修都暫且放棄──不過他們還記得安慰他手一時跟不上腦不是什麼大問題。

法蘭西斯本來就沒有朝特定方向去教,過了最初幾天,他的功能幾乎就從指點變成陪練。他也不是很在意,反正對方只要能以此豐富生活就不是壞事,還能以另一種方式維繫和阿爾弗雷德之間的關係──雖然後者偶爾也會嫌煩,玩音樂的人總會有某些部分不願他人插手。

他自己也是受益者。對著寬一米五的直立式鋼琴,兩個男人擠在一張鋼琴椅上的畫面看起來雖然可能有些窘迫,但當事人倒是甘之如飴。他曾以為依亞瑟的性子不出兩天就會默默從餐桌拉一張椅子過來,但對方過了兩週卻連椅子這個詞都沒提,就這樣帶著點倔強地貼著他坐。或許某方面來說是種近似於撒嬌的舉動?忍不住分享的觀點立刻就被否定了,但否定之後對方還是沒有想增加椅子的意思,就這樣維持著趨近於零的距離。

拉著那隻手放到正確的琴鍵上、在幾個小節反覆彈著讓對方模仿,或是那副專注聽著他彈然後默默加入的神情,全都隨時間流逝得太快,卻又過於深刻。他的心動正如那些爛俗的愛情電影,幾乎每一眼都能成立一個分鏡。太過老派,太過傳統,或許也就他這樣的年紀適合重溫。

亞瑟正在練習音階。身體隨著指尖爬行一同橫過來,幾乎半個背貼在他的胸膛。像是對此毫無覺察,卻又未必完全無意。他的呼吸吹在眼前的後頸,可以看見汗毛豎起大半,這個人卻仍像是對此一無所知那般按著琴鍵往回爬遠。

「等等。」他竊笑著開口:「這裡,你再來一次。」

手肘不輕不重地撞了他一下,前方唸了聲抱歉,其中卻完全沒有抱歉的意思,接著又老老實實地彈了一次。法蘭西斯伸手過去點了一下對方的拇指,只是一秒都不到的輕碰,嘴上一邊接著提醒了幾句,像是剛才只隔著依料相貼時什麼也沒多想。

在琴聲空白的空檔隱約能聽見細雨簌簌落在窗面,接著很快又被爬升的樂音蓋過了。


又是一個聖誕節。

離上一個聖誕節就像是過了整個世紀。對於上個聖誕節發生了什麼,亞瑟需要三緘其口,三個波若弗瓦也不願提起,全家人只是一如往常將那些陳年的裝飾品又搬了出來,讓它們各就各位接觸一年一度的光線,彷彿這只是個與往年沒什麼不同的佳節。

然而天翻地覆後就算再扳正,仍然是不同以往。載著聖誕樹回家的路上,亞瑟又提起了他想改車學車的意願。

「我們討論過了,不能等你鋼釘拆掉再說嗎?」法蘭西斯直視前方皺了皺眉頭,他剛才還在碎嘴抱怨倫敦每下愈況的交通。「上禮拜我才被你鍛鍊的強度嚇到。」

副駕駛座的人本來還應和著抱怨,聽到對方的回應立刻嘖了一聲。「不能久蹲又不太能跑,能強到哪裡去……拆鋼釘?那至少得等到明年夏天。」

「我載你不好嗎?」

「你有你的行程……而且不是這個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

「平常我也不太會出門,只是想確保必要時可以有開車的機動性。」

「比如?」

亞瑟的白眼映在車窗上,還好幾公尺外路過的行人看不見。「比如被你家暴。」

法蘭西斯放聲大笑,笑得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抖,前面走得太慢的新手駕駛也因此免於一次抱怨。他回話時尾音還有些震:「真的?我想我已經錯過家暴你的最佳時機了。」

「誰知道?總是要未雨綢繆。」

「我知道你不是在擔心這個。」駕駛的呼吸總算緩和下來,連帶語氣放柔。「是不能說的事嗎?我以為你算是退休了。」

「我的臉。」亞瑟的音量突然縮了下去,得專注去聽才知道他想說什麼。「被至少三十個以上未落網的……非善類者近距離看過,而且不是每個粗眉毛的男人都少了左手。」

「你怕哪天被認出來。」他的反應比想像中更冷靜,他穩穩地停在下個紅燈前,往左看去,試圖對上那雙偏開的視線。「難怪你不跟我去餐廳了,我以為你只是不願被側目。」

「我不清楚他們之中有多少知道我的工作。最好的狀況是大部分的──」

句子嘎然而止,對方看起來正苦惱於遣詞用字,這個神情在近日並不陌生,但他感覺自己猜得到這些不好說出口的詞彙都是關於什麼,他又撇了眼紅綠燈,在轉綠時踩下油門。直到時速超過四十的瞬間停頓的語句才又接了起來。

「如果大部分的訪客都把我當個倒楣的獵物,那是最好的狀況。容易忘,認出來了也只會猜測我記得他的可能性,頂多就是考慮把我滅口。」

車速還是很穩,法蘭西斯握著方向盤的手卻已經隱約看得見青筋。他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嘆出來。又過了半晌,才擠出回話:「我開始覺得在開車時討論這些不是很安全。別道歉,親愛的,不是你的問題。」

身旁的抱歉已經吐出來一半了。

這不是亞瑟該道歉的事,過去經歷也好未來可能遇到的事情也好或是把這一切拿來跟他討論也好都沒什麼好抱歉。不如說,亞瑟願意說出來已經算是一大進展。就算語氣平平的一句話裡有太多詞彙都像是在擰著他的心臟他也願意去聽,只是真的不該在行駛途中。

一直到扛著聖誕樹進家門這個話題都沒有再提。他們立起聖誕樹後才發現太高了,花了大半天鋸掉一段樹幹才不至於被天花板擠彎頂端。他以為在這些還算危險的工作結束後亞瑟朝著汗流浹背的他遞手帕時會再次提起半路終止的話題,然而並沒有。甚至一直到他忍不住試探時對方還在端詳他的神情,如果說在車上亞瑟是斟酌用詞,現在就是連要讓他知道什麼都開始加減起來了。

「我真的不喜歡這樣,亞瑟。我會難過,但我還是希望你願意告訴我。」

「你想知道多少?」對方反問他。一個根本不該這麼問的問題,好像他只是想知道那些經歷似的,但他只是希望這個人有意願想說時不要這麼顧慮他。

「你願意說的,你說出來會好受一點的,你說的時候不會難受的──反正別看我的臉決定內容。」

也不知道亞瑟有沒有聽進去,但說來說去他總算能歸納出一句話:亞瑟真正擔心的還是牽連到他們。

「而且越是像個正常人,我也會越有安全感。」在所有理由之外,最後還是這句讓他舉雙手投降。對方不是沒說過,但跟前面提到的內容對照起來衝擊感又顯得更強了,終於還是使法蘭西斯鬆口。


重新拿回駕照其實也已經是隔年三月底的事,離拆鋼釘也沒多久。雖然處理改車事宜和申請復照的過程少不了抱怨,但不用重新考一次駕照也該額手稱慶了。雙胞胎對此躍躍欲試,他們暑假時滿十六歲可以先試試輕型摩托車,但還是比較偏向明年一次把汽機車全考過。亞瑟倒是完全不想再來一次。

正好也趕得上阿爾弗雷德在復活節假期的小型演出,雖然婉拒了特別席的位置,但他爽快地答應協助載運小型器材。法蘭西斯知道他也在現場,只是不知道是混在人群中還是留在車上。他自己則和馬修在第一排捧場,在最近的距離看著自己的小兒子發光發熱。阿爾弗雷德確實很有魅力,像是生來就該站在聚光燈下,讓他想起自己二三十年前放浪不羈的樣子,差別只在於他的魅力更屬於私人時刻,而這孩子的魅力則適合群眾簇擁。

「嘿!法蘭西斯!」台上的吉他手──兼團長──在間奏時間湊到麥克風前朝他嚷嚷:「我也叫你的名字,就別煩惱為什麼不叫他Dad了!」

他也喊回去:「好好彈,別顧著耍嘴皮!」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啦!嘿!馬蒂,感謝之前幫我調整混音!你們三個都是最棒的!」

馬修笑著指了指他的主唱,阿爾弗雷德才總算退回原處。隨著歌聲再起,法蘭西斯再次仔細端詳起身邊與眼前的兩個兒子。雖然台上的人是那麼說,但十五歲對他而言仍然是孩子,或許一直到他們二十五、三十五、四十五歲甚至退休時,他還是把他們當孩子也不一定。十六歲的法蘭西斯絕不可能想到有一天自己會這麼想,他甚至不會想到自己近三十年後會過著這樣的生活。

但不論如何,總會有這樣的瞬間,他打從心理感受到──儘管有辜負的人,有些他自己也無法諒解的錯事,有挫折與逃避的時刻,有許多取捨,但能把他們帶大真是太好了。

演出結束後亞瑟的車果然還在那裡,趁著器材還沒搬過來的空檔,法蘭西斯拉開副駕駛座的門,坐了進去。

「謝謝。」這是第一句話。

「謝什麼?」

「沒有你,他們未必能有今天。」

「說得太早了。」亞瑟哼了一聲,不過並嘴角沒有想要掩飾愉快的意思。「都還沒成氣候,他就這麼急著張揚,果然是小鬼頭。你也不用急著感動。」

「你以前就成過氣候嗎?」

他被白了一眼,那張臉上接著浮出一點念舊的神情。「至少比他厲害一點,我還兼主唱。」

「真想那時就認識你。」

「那我不會跟你交往。」

「為什麼?你甚至不知道我二十幾歲是什麼樣子,可比你認識我時帥氣多了。」

亞瑟搖了搖頭,又有些為他的自吹自擂發笑。「我碩士畢業才出櫃。」

「你竟然有碩士?」驚呼又換到一個白眼,他確實也有些靦顏,這好像不是結婚八年的丈夫該說出來的話。「我以為想進那行大學畢業後就會去了。」

「因為我本來沒想進那行。」

法蘭西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下去,他沉默了會,聽見車後方遠遠傳來零星的交談,應該是阿爾弗雷德和馬修搬著東西過來了。於是他抓緊這點兩人時間,把手覆上對方的手背。

「我該早點遇見你,如果你十五歲時遇見我,說不定一滿十六歲就出櫃。我會帶你翹家,一邊做著大紅大紫的夢一邊在路邊賣藝,晚上就擠在小公寓裡啃即期的烤雞。大學也不急著念,自由自在過下去就行了。」

「然後我會為了錢入那行,結果一樣,你甚至連兒子都沒了。」

「說不定我們會紅。」法蘭西斯聳聳肩。

「也可能你因為誘拐我而被扭送法辦,不過謝了。」下方的手翻轉過來捏了捏他的掌心,於此同時,後車廂被少年們拉開了。

「你還真的在這啊,法蘭西斯!」阿爾弗雷德探頭進來,一邊哀號著從口袋裡抓了兩英鎊塞進兄弟的手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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