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英】星夜(九)

鼻胃管、尿管、引流管、禁食禁水,以及明明肚子裡什麼都沒有還是嘔了些酸水。隨著目前看來還算成功的手術結束,迎接亞瑟的就是這些「老面孔」。在與法蘭西斯重逢前的兩週裡他可是受了它們不少照顧,幾乎是才剛暫別他的丈夫就踩著一兩天的時間差到了,這也導致對對方來說所有這些全都是初次見識,比他還要不知所措。

「我好不容易才讓你長出一點肉。」

他剛從恢復室回來,法蘭西斯就在旁邊輕聲叨念,一邊遞水過來給他漱口,又輕輕按著他的後頸,像是在摸貓。在拍開和放任之間,他最後還是選擇了放任,反正力道恰好。不過這個動作與其說是在安撫他,不如說是法蘭西斯想藉此冷靜下來。

「只是看起來有點嚇人罷了。」他指了指這些像藤蔓攀爬在身上的管路,反正被子一蓋也就只剩下鼻胃管露在外面,其他的平時也眼不見為淨。「之後就能喝啤酒了,你該恭喜我。」

「還有洋蔥和大蒜,終於能入菜了。」對方長吁一口氣,轉而捏了捏他的上臂。

「是啊,最後一哩路,你就忍著點吧。」

「明明是你要忍,我只是在旁邊。」

亞瑟忍不住笑出來。是啊,好像是這麼一回事,但這氣氛怎麼就讓他如此自然地把話接下去呢?

「你在旁邊像是替我難受似的。」

「如果能的話,我倒是想。」

他也不是沒學著與法蘭西斯的難過和憂慮共存。比如現在,分級起來算是輕度擔憂和輕度難過,在一切如常的過往,說不定只要帶點輕傷回家就會看見,而他當時或許只是將其視作愛的其中一種形式,頂多笑對方小題大作。在這幾個月裡,他也是翻著這些回憶找出例證,試著教育自己別出了樁大事就把所有對方的情緒都劃在不良影響中。

亞瑟嘆了口氣,伸手摸了一把湊近的金色鬈髮髮梢。仔細看的話,其中已經有幾絲開始泛白。

「你不能,但是謝了。」


儘管不得不在外出或睡眠時包紙尿布一陣子對他來說同樣是自尊的折磨,但好消息是他出院提早了幾天,雙胞胎才剛來醫院探視一次他就被放出來了。正好在法蘭西斯生日當天,不知道該說湊巧還是不湊巧,原本打算好的平靜度過轉眼間被手忙腳亂填滿,但本人看起來倒是很開心的樣子,甚至說這是他收到最好的生日禮物。

「話別說得太早。」亞瑟對此有些異議。雖然他也沒想到能出院過對方生日,但也正因如此早在入院前就先準備好了禮物。現在是他待在家等法蘭西斯回來的時候多一點,總能找到適合的位置藏。

「別告訴我你還準備了禮物。」對方一臉複雜混合了感動和半心半意的責備,朝他剛換上的衣著看了幾眼,像是在找根本不存在的口袋。「你動刀這幾天應該要好好靜養,怎麼還花心思準備?」

「我都能和法文這種法國人自己都搞不懂的語言奮鬥了,抽點時間煩惱你的生日算是紓壓好嗎。」

他白眼一翻,逕直走到沙發邊,從底下抽出一張紙。「不過我入院前就準備好了,打算叫你自己按著線索找,免得又賴在醫院不走。雖然計畫趕不上變化,不過藏都藏了,還是你找吧。」

法蘭西斯接過那張紙,讀了一會,又抬頭看著他。「你花了多久時間準備?」

「我待在家裡的時間很長。」他聳聳肩。「總會無聊。」

他的丈夫一把將紙塞進口袋,直接捧著他的臉吻了過來,蹭著磨著又突然想起這張嘴裡的縫線還沒拆,一下子又放開了,像是應用程式執行到一半突然湧入太多指令那般語無倫次起來。「抱歉,但真的……我無以言表。我應該要罵你,但更想感謝……天啊,你怎麼到處都是縫線呢?太想抱著你轉一圈再吻得誰都無法呼吸了,真可惜。」

「你甚至都還沒看到禮物。」對方的快樂像是胡亂揮灑的顏料,他直面著也沾染了一些。在他幾乎也要揚起一模一樣的傻笑時,眼角餘光看見阿爾弗雷德對他們扮了個鬼臉後拉著兄弟進了房間,才真的逗得他噗哧笑出聲來。確實,那番話深究起來作為孩子會聽得害臊也是自然,尤其又是青春期的少年,這就是個說不定會聽「把你(消音)進床墊裡」之類的下流歌詞卻對擁抱親吻不知所措的年紀。

僅僅只是笑,一個肺部隨之震動的笑,就像是靈魂深處的碎片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搖晃碰撞中終於在一片黑暗中擦出了星點火花。不知道會燒多久,會旺起來還是如煙火般轉瞬即逝,但至少這一刻他確確實實感到了快樂。

「我真愛你。」法蘭西斯喃喃著把他拉過去。「真想就這樣一直抱著。」

「你的兒子會抗議。」他的手也繞到對方深後,臉上的弧度還沒放下來。

「也是你的兒子。」

「總之他們會抗議,所以快去找你的禮物吧。」


亞瑟完全脫離紙尿布的時候孩子們的暑假正好還剩一週,在經濟能力範圍內他們只來得及訂到某個平凡無奇的度假小屋,距離住處的車程只有三個小時半,不靠海,而且也僅僅三天兩夜。

不過三天兩夜對孩子們來說也已經夠長了,如果他們再小個三歲,說不定會直接將無聊說出口──這年紀依然覺得無聊,但已經足以理解安排上的不易。

結果倒也沒有想像中無趣,至少這裡離都市的距離已經遠得足以仰望繁星。兩個夜晚也夠讓他們從星空聊到情史再到夢想接著音樂,最終又回歸生活瑣事。法蘭西斯多次明示暗示不建議自己的孩子跟他一樣走音樂路,但真的討論起來時他卻又是最起勁的那個;而亞瑟嘴上不鼓勵年輕人過於崇尚夢想,卻不知不覺把自己年少輕狂全說了遍,不帶一點後悔。馬修交了一個黏人的女朋友,甜蜜的同時有些不知所措;阿爾弗雷德人氣高漲,卻為平衡各方面的事務感到頭痛。

就在一個平凡卻得匯集所有條件才會一同前去的地方,於星夜之下迎來夏天的終末。

隨著孩子們重返校園,亞瑟的新工作逐漸上了軌道,踏出的步伐也愈來愈穩。情緒倒還是老樣子起起落落,不過法蘭西斯不用再隔三差五陪他進出醫院,終於能多睡點覺,也算是減輕了他的心理負擔。再怎麼樣,至少目前為止的下沉都還撐得到再次上浮的時候。他想或許沒有機會尋求到更徹底的治癒了,就這樣下去也還過得去,只要活得下去、不被看穿太多就行了。

尚餘心力的時候,他們總算也重新開始爭執──真正意義上的爭執,而非莫名的情緒發洩。諸如褲子口袋裡的衛生紙忘了掏出來這般最微小的抱怨到亞瑟想改裝他的車這種影響甚大的決定,後者一直到萬聖節都還沒理出結論。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會把問題放到一邊像是什麼矛盾也沒有地窩在沙發看球──雖然這也可能牽扯出一輪新的衝突。

那天也是這樣的時候。雖然嘴上都說友誼賽沒什麼好看,亞瑟還是拿了五磅跟法蘭西斯對賭德國會拿下這場比賽。第一瓶啤酒被喝進一半時,亞瑟已經感覺到似乎有什麼不對勁。而當桌面上切好的乳酪只剩下一半,他的猜想就被證實了,誰也沒辦法再將另一半下嚥。

直覺上他很難不想到十年前的七七案,但很快又把兩者的比較剔出大腦。

「會沒事的。」他乾癟地試圖安慰沙發上的另一個人──不用看就知道對方受到的衝擊會是自己的好幾倍。

法蘭西斯也確實整個人都僵了,困惑震驚憤怒和悲傷全部混雜在一起,甚至讓人微微發抖。雖然嚴格說起來他並沒有任何認識的人身處巴黎,但那裡仍然是他廣義上的家鄉。

亞瑟關掉電視,拿走對方手裡的手機,調整了一會位置才順利地用一隻手給陷入沙發裡的身軀一個擁抱。「你在乎的人都不在那裡。你在這裡,此時此地很安全。」

現在他應該勉強有能力在緊急時擋一會。不過這就不用說了。

對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亞瑟沒有動,只是聽著牆面的鐘秒針一格一格地走。直到對方往他的方向靠得緊一些,幾近氣音地開口:「你這些年都在對付這樣的人嗎?」

「看狀況。」他上下摩娑一下脊椎骨,嘆了口氣。「廣義上都碰過,狹義上來說我的業務範圍──曾經的業務範圍──主要偏向另一些……人。」

「十年前……他們才剛上小學。我剛到工作的店裡,收音機一則一則跳出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學校接通電話時才發現腿已經軟了。」法蘭西斯也把手伸出來把他困在另一個擁抱裡。「我怎麼沒把這些恐懼連結到你的工作?為什麼膽敢在你工作時打給你?是我嗎?亞瑟?那天──」

「等等,你有嗎?」他打斷對方。「在工作時打給我?」

「平安夜我留了一通語音。」對方的雙臂收緊,到了只能勉強維持呼吸的程度。「那位女士說,你急著想結束工作。」

亞瑟嘖了一聲,指甲隔著布料抓了幾下對方。「她說得太多了。」

「你不知道我留了言?」

「今天第一次知道,你說了什麼?」

「一些蠢事……不重要了。」

「那只是我的專業判斷失誤。」亞瑟作出結論,下巴靠上男人的肩膀,見對方不作回應,又輕聲在耳邊說:「教我彈琴吧。」

「為什麼?」

為什麼現在提起?亞瑟並不打算回答,只以一句平時或許說不出來的話作答。

「想跟你一起彈。」

TBC

註:

1. 部分胃腸道手術術前會插鼻胃管,用於術後引流胃部內容物,減輕胃部壓力,讓手術部位傷口更容易癒合。會留置到腸蠕動恢復、恢復排氣解便的功能後(約三至七天)經醫師評估許可拔管。腹腔手術通常也會留置尿管和視情況放置引流管,尿管通常確定可以自行解尿後就會拔,引流管則要看引流情況評估。

2. 由於麻醉的緣故,腹部手術大約會有一半的人產生噁心想吐的狀況。

3. 倫敦七七爆炸案:2005年7月7日上午倫敦連環發生爆炸案,數個地鐵站與巴士發生爆炸。2006年5月11日公布該事件官方調查報告。調查表明儘管軍情五處未能提前做出警示,但並無怠忽職守,而是因資源有限無法對嫌疑人監控。

4. 2015年11月巴黎襲擊案:發生在11月13日至14日凌晨,當時進行德法足球友誼賽的法蘭西體育場周邊發生三起爆炸,同時多處發生槍擊。巴塔克蘭劇院受挾持,傷亡最為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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