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英】磨坊(八)

2014

「妳說『找不到』,是什麼意思?」

他還站著,說話也還算口齒清晰。就連法蘭西斯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還有組織語言的能力,明明血液像是瞬間往腳底沉一樣,全身都在發冷。或許,有一部份的他還無法明白對方說的到底代表了什麼。

「他被帶走了──至少目前看起來如此──我們已經第一時間找過周邊地區,但如果用我們未追蹤的車上了公路,你知道……可能得搜遍全國上下。」

「我以為你們會一起行動。」

「當時我們以為裡面沒人,他請我在外面把風。」伊莉莎白緊抿雙唇,持續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但她說出口的事情已經開始違反進門時所在意的原則。「他想盡快取得足以讓我們提前結束工作的……東西。等約定的時間過去,我進去找他時,裡面已經發生了什麼……外頭無法察覺的事。我們查出密道,但出了密道能追蹤的距離就不長了。」

「有血嗎?或是,我不知道,能看出來他有沒有受傷嗎?」

「沒有血,有點混亂,但混亂也未必是打鬥造成──不行,我說得太多了。」

「總之,謝謝妳……要來杯茶嗎?」法蘭西斯機械式地點點頭,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來如何招待客人一樣,驅使自己往廚房的方向走。「……或是酒?」

對方卻對他搖搖頭。「不用,沒關係。我還有另一件事得說。」

他不知道自己作何表情,只是反射性地問:「請說?」

「你或許知道,我國法律上失蹤七年才能視作死亡──」

「我不知道」法蘭西斯忍不住打斷他,一邊又踏著急匆匆的步伐走回來。「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如果你有困難,我可以試著……或許能用專案處理,讓進程快一點。」

「什麼?不──」

「可能還是需要幾年,因為還沒排除他與對方串通的可能性,但是他有每個月更新遺囑,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可以在律師在場時打開……畢竟你有孩子,他們還得上大學──」

「我不要他的錢,或撫卹金,或其他天殺的什麼財產。」事到如今,他的喉嚨才開始有梗著什麼的感覺,眼眶也開始發熱。有些一直不願意細想的事情似乎終於找到了在腦內落腳的機會,糾纏住每一條神經。

「請你們繼續找下去,拜託妳,如果你們不找,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最後去了哪裡?只要告訴我哪個郡就好,不行的話,至少讓我知道是哪個大區吧。」

「我不可能告訴你。」她又搖了一次頭。

「那,你們會繼續找下去嗎?妳不會真的懷疑他吧?他是什麼樣的人妳還不清楚嗎?他不可能就這樣跟那些──管他是哪些──人串通好然後一走了之。妳不知道,他還答應會帶著禮物回來。」

「這時候你倒是相信他了。」

法蘭西斯啞口無言。

他不知道這個女人知道多少,但亞瑟或許曾經抱怨過幾句吧?或許不只幾句,畢竟他們關於此事的磨擦淵遠流長,從亞瑟坦白前,一直到亞瑟坦白後。然而追根究柢,從一開始亞瑟就說得沒錯,他只是在害怕而已。從因自卑而害怕亞瑟識破他的無能後轉投他人懷抱,到害怕亞瑟視任務大於他、願意犧牲那些理應只屬於他們的事物。

他只是怕這個男人離開。

對方沒有浪費他的沉默。「我了解他,但他這次確實不若以往,你難道不知道他有多循規蹈矩?就算我們常常得見機行事,那也是不得已,而不是在還沒有超出計畫時就臨時決定藉機行動。這點上報後,當然不得不考慮另一種可能。」

「那是聖誕節!」法蘭西斯忍不住伸手想揪住對方的衣領,不過手腕早一步先被鉗住了,抽也抽不出來。他真是受夠了這些人,他們的常識不是一般人的常識,反之亦然。一個人想在聖誕節提前回家,到底有什麼奇怪的呢?

「聖誕節也一樣。」伊莉莎白總算放開他的手,轉身向著門口移動。「我們會繼續調查……他肯定會希望你和孩子盡可能正常生活下去。」

他無助地看著自顧自拉開門的女人。「而我希望他回來。我能不能要妳的私人電話?我不知道如果我想問這種事該去找哪個單位。」

「抱歉,我想不能。有消息我會再訪,沒有消息打給我也沒用。」

闔上的門把法蘭西斯和那些散落在地的待客禮節、回憶與思緒留在一片寂靜中。他緩緩地蹲下,死盯著磁磚上模糊的倒影,然後又緩緩抬起頭來,與那張還未被孩子認可的家庭照對上。

要怎麼跟兩個孩子說?

有一瞬間,他想像自己對著阿爾弗雷德嚷嚷道「他不在了,你開心了吧?」的畫面,也感受到自己確實有這樣的衝動。然而他的心在徹底冷卻之前終究還是明白自己的小兒子──阿爾弗雷德絕不會因此而感到快樂,他並沒有表面上那麼討厭亞瑟,那些言詞終究出於尷尬、不解與不願言明的渴望關愛。他尷尬於沒有夠好的機會與同儕解釋亞瑟的存在,不解要保持什麼樣的距離才能不受同學嘲弄又不使雙方受傷,又因為亞瑟近年逐漸忙於工作──與安撫法蘭西斯──而想以言詞取得對方注意。不論如何,那並不是真的希望亞瑟消失,甚至不是真的想傷害亞瑟,不然阿爾弗雷德不會忍了那麼久才轉而聯繫生母尋求另一邊的同理,更不會選在確定亞瑟不會回來的平安夜才說出口。

他不用等太久就能驗證這份理解。

這樣的事沒辦法在餐桌上談,男孩們一開門,就被叫到沙發上坐下。

「他還會回來嗎?」馬修先擠出第一個問題,聲如細蚊,阿爾弗雷德則愣愣地坐著。

「我希望會。」法蘭西斯的聲音一樣虛弱。

「但他怎麼可能失蹤?」另一個兒子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與如同塵埃向下飄散的兩人不同,他的嗓音帶著焦慮的高亢。「他是警察!他應該要抓壞人,不是壞人抓他!」

「就是警察才特別容易遇到可怕的事。」

「他還沒有教會我美國口音。」阿爾弗雷德的聲音又墜了下來,停在句尾一會。

明明上一次他跟亞瑟學習口音已經是一年半前的事了。

「可以不要有新媽媽,或爸爸嗎?」

「不會有新的了。」他用了所有力氣才不在兒子們面前顯得太過脆弱。「我會等他。」


他看見亞瑟在一方小小的麥田裡,播種、澆水、施肥、收割,然後把麥放進磨坊,有時候看著磨出的麵粉送進烘焙店,還會微微一笑。這些動作一再重複,無論法蘭西斯怎麼喚,都沒有要停下來看他一眼的樣子。

接著他發現自己其實也正在重複同樣的動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有時候,水車實在轉得太快了,快得他送進去的麥穗用一點也不合理的速度化為麵粉。他只能一再用還沒完全成熟的麥穗充數,甚至來不及挑揀,產出的成品也不怎麼樣,一點也沒磨勻,有些稻梗還混在了麵粉裡。

有幾個瞬間,他有種想去按停那個水車的衝動,但水流總會慢下來,烘焙店也會再次傳出奶油與發酵的香氣。

法蘭西斯又醒了。他習慣性地睜眼想撈枕邊人,一揮落空後映入眼簾的卻是對方留在另一端床頭櫃的戒指。

麥田。是啊,他還沒有問亞瑟麥田是什麼意思,還沒有告訴亞瑟那些舊事,馬修還沒有把那份剛寄來的成績單給亞瑟看,阿爾弗雷德還沒完全掌握美式口音,而在那之前,甚至也還沒與亞瑟和解。

所有一切硬生生全成了斷章。

法蘭西斯一下子挺身坐起來,還有點低血壓的頭暈目眩。對面牆上的結婚照瞪著他,背景裡的水車彷彿在轉。

可定睛一看,照片又怎麼會動?相連的磨坊自然也不可能產出麵粉,當然,也無從期待那些麵粉能製成美味糕點。

不,問題不是照片。

那磨坊從一開始就已廢棄了。僅僅在夢裡,才能轉上幾個年歲。

(完)

在〈【法英】磨坊(八)〉中有 4 則留言

  1. 大大你終於更新了我等得好苦就如同法蘭打給亞瑟時一星期沒接通的煎熬!!!!我的老天,上一章開始就知道有事情發生,等您更新都等得不知道把這地方所有的文全翻了一遍都還不滿足……希望亞瑟能平安無事。
    (內心os:有句話說得好:「愛他就要虐他」,我自己腦補的劇情都是讓亞瑟帶傷回家…(掩面))

    1. 謝謝你的喜歡,也很不好意思拖了幾天!!!(啊,不過大部分的時候是法蘭在等亞瑟的電話,因為亞瑟的工作已經不是最早的跟監那麼簡單了,他的語音留言是少數的例子)之後的發展請期待第三部,但第三部可能也……還要再等幾天OTZ我盡量三天內開始連載。

      1. 我的老天!!!第三部!!!請盡量產糧吧我會一直定居在你這裡的!!!
        只要你能知道網路彼方有個不熟識的小小法英粉在跟你的更新我就很滿足了,真的!!!
        你筆下的法蘭跟亞瑟真的太美好了 (´∀`)♡

        1. 謝謝你願意跟我的更新💖💖知道有人願意閱讀而寫喜歡這些作品我也很滿足!我會努力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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