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英】騙徒(一)

「賈德!」男童清亮的嗓音劃過整個路口,對街有幾位行人回頭側了一眼,他卻沒有得到想像中會有的回應。

「阿爾,噓,別隨便大叫……」他的兄弟有些侷促地抓著他的衣擺,父親則盯著同樣的方向,瞇起眼睛,一邊心不在焉地拍了拍他的背。

「是啊,是啊,音量放低。」

「但我看到賈德了!」阿爾弗雷德鼓起臉頰,有些不平。「他走掉了,肯定是沒聽見。」

「也可能是你看錯了,對吧。」法蘭西斯收回的左手順著從腰側抽起手機,打開通訊錄後按下通話鍵。

「我才不會看錯呢。」男孩有些委屈地咕噥著,一邊將哥哥的手拍掉。「馬蒂有看到嗎?走在灰色大衣姊姊旁邊的那個──」

「欸?我沒有往那邊看……」

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後再撥,謝謝。

「好了,再不走我們要買不到票啦。」法蘭西斯在他們身後輕輕推了一把,一邊又把手機收回腰帶皮套。


「『西區沒有問題』,啊?」

「我沒想到……」面對盛怒的伊莉莎白,亞瑟的辯解實在說不下去,最後全化為一聲懊惱的嘆息。「抱歉,我誤判了他們的經濟狀況。」

「真該慶幸這只是例行跟監,不然我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的同事繼續喋喋不休,內容與上司不久前的訓話相差無幾,只是摻雜了更多情緒性用詞。亞瑟沉默地盯著桌上散亂的紙本資料,等了快十分鐘才找到能插入話語的空檔。

「我調到曼徹斯特吧,或更北一點。」

伊莉莎白看起來反而更生氣了。「你是受不了我,想拐彎抹角換搭擋?拜託,搞清楚這次是誰搞砸!」

亞瑟沒有被再次激動起來的聲音嚇到,只是聳聳肩。「我只是不想再發生任何意外,看不出來妳這麼想和我搭檔,但換個人總比被搭檔害死好,不是嗎?」

「你也可以跟法國佬求婚,未婚夫算是『可以透露身分的緊密關係』吧。」

「先不說我們還沒到那步,妳別忘了那終究不算婚姻,說不定連婚假都沒得請。」

「喔──」伊莉莎白挑眉。「都想到婚假了,你怎麼陷得這麼深?而且孩子都跟你這麼熟了,隔著一條街都能認出來,真的沒到那步?」

亞瑟眼神飄移了幾秒,有些不自在。「也就剛進入半同居而已,也不算陷得很深。」

「我還記得你最早還痛罵他是個沒擔當的軟蛋呢。」

「當時是,但可教化。」

「看看你都在說些什麼,像是個被渣男拐騙的小雛鳥。」

他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我不覺得小雛鳥會說『教化』,他們會說『他已經反省改過了』。」

「唉,不管你怎麼說,我真懷疑你在抱怨『丟著小孩在外面浪不可饒恕所以我得盯著他有沒有老實回家顧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動心了。」

「沒,我當時是真的氣得叫他馬上滾回家。」

「然後要了電話?」

「不然我要怎麼打電話確認他是回家了還是找別人鬼混?」

「你真不該要電話,我還是沒懂你怎麼就栽了。」

「咳,撇除他自以為『用全力也做不好一個爸爸』之後開始在下班時逃避回家這點像個害怕交不出好報告而拖到期限前才動筆的大學生,基本上還算個努力的人,給他一點生活的希望和鞭策後意外地做得還不錯。」

「比如?」

「他做飯挺好吃的。」亞瑟的眼底稍微亮了一些。「以一個打三份工的人來說,對小孩的耐心出乎意料。會認真對待孩子,現在也都準時回家了。」

伊莉莎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很好,你看起來真的是熱戀中的蠢蛋。」

「我只是對於他作為父親哪裡做得還不錯作出陳述。」

「算了算了,別繼續說下去了。」對方的白眼還沒放下來。「那麼調職後怎麼處理?看起來你不打算分手。」

「再說吧,大不了我兩邊跑。」

這就是為什麼他人在酒吧裡一邊假意為電視裡的曼聯進球歡呼,一邊用眼角餘光盯稍目標,還一邊分出心思衡量機票和火車的票價與來回時間表的安排。

火車比開車快一個小時,飛機再比火車快一個小時,但機票的價格是火車的兩三倍。當然,以他的薪水來說不至於付不起,但長期下來還是筆讓人心痛的開銷。不過既然都要來回,那麼盡可能爭取多一點時間應該放在首要考量……

「來一杯?」

對面的人影稍微遮住了電視,所幸目標還在視線範圍內。亞瑟將視線從螢幕移過來,看了對方一眼。「現在才進來?還好還有下半場可看。」

「不,剛剛我在後面一點的位置。」

他又更認真地將對方整個上半身都看了一次。口音聽起來是當地人,臉孔上的表情稍微有些醉意,肢體動作略帶暗示,但看過來的眼神並不專注,常常被其他聲音引開。這份邀請介於球迷的興奮與妄圖更進一步之間,或許連對方都還沒那麼篤定自己想透過一杯酒交換什麼吧。

直接拒絕或許會讓對方惱羞成怒辯稱根本沒想那麼多,要不引起周遭的注意就只能接受,不過接受也不過是將拒絕包裝進接下來綿延的對話裡。

「行,待會換我請你。」

他又想到法蘭西斯。

明明當時是間與這裡天差地別的音樂酒吧,而且那時先搭話的是自己──雖然只是為了合理化自己連續幾天在同一家酒吧待到三更半夜的行為。

對方砰地坐下後將自己的名字塞了過來:「我叫艾迪,你怎麼稱呼?」

賈德已經與法蘭西斯深交,不能再用了。這次的新名字也得省著點用,最好別讓人印象深刻。「直接就名字了?那叫我貝倫就行。下半場要開始了,先敬一杯給曼聯吧。」

對方忙不迭地附和道「好、好,敬曼聯!」,接著注意力又回到球隊上了。

在開球後喧鬧的吵雜中,亞瑟又繼續算起了他的交通,這些數字卻沒有如他所願排出一個最佳取捨來,反而在不知不覺間開始飄散,拉著這一半的意識回到那間人流稀疏的酒吧裡。

「你彈琴挺對我的胃口,等等休息時請你一杯吧。」

顧客不多,那時的亞瑟已經待了三個小時,前兩天幾乎也要坐滿五個小時,目標似乎已經開始起疑。或許只是他多慮了,但接下來還有四天,他喝酒盡顯克制,明顯不是來買醉的失意者,正常人都會猜測他到底所為為何,何況心裡有鬼的人?他總得找個足夠分量的理由讓自己待下來。

「對什麼胃口?」法蘭西斯笑起來,不加掩飾其中的自嘲。他的臉型深邃,眼眸是特別乾淨的海藍色,或許是因為原本就長得好看,淺淺一層黑眼圈和下巴的鬍渣倒也添上一點落魄藝術家的神韻。「老闆大概月底就要把我踢出去了吧,說我來之後人就少了。」

「確實,想找樂子的人或許會覺得沒樂趣,那些想買醉的人又感覺經歷過的不堪被揭開,惱怒都來不及了,酒大概也喝不下去。」

「那你又是來做什麼?」男人的法國口音加上微微上揚的句尾,聲線像個鉤子微微伸出來,上揚,又往喉嚨的方向收。

亞瑟猜想自己的話應該成功勾起對方興趣了,自信地乘勝追擊。「我偶然路過,喜歡你不夠乾淨但是夠誠實的琴聲。」

法蘭西斯挑起眉頭。「承蒙誇獎,反而我該請你一杯了。」

酒吧就是這樣的地方,你請我一杯,我請你一杯,時間就過得快多了。他從回憶中抽身時離比賽結束還有十分鐘,正好再叫一杯艾爾啤酒給對桌的人,那傢伙正緊張著切爾西會不會在最後補上臨門一腳,也沒多看,只是一把抓起杯子猛灌。直到最後的傷停補時結束,才在整間酒吧的歡聲雷動中拉著「貝倫」的手大喊大叫著唱著隊歌,一邊朝著他喊。

「你今晚還有空嗎?」

亞瑟搖頭。「我家裡還有人。」

這個──叫什麼名字──艾迪的手失望地放開的同時,他的目標在嘈雜中默不作聲地往酒吧門口移動,等出了酒吧就是同事的業務範圍。也就是說,沒有意外的話,他今晚可以就此下班,自然也不用再扮演下去──光是扮演賈德就已經夠他煩惱了。

法蘭西斯當初也是這麼問:「我下班了,你有空嗎?」

不過他的神情倒是明確許多,亞瑟甚至能回他一句「我記得這裡不是Gay吧。」

對方倒也沒有尷尬惱怒,反而更坦然。「要或不要?終究都是同一個問題,在哪裡提出有差別嗎?」

亞瑟事後回想不得不承認自己剛結束任務就放鬆下來確實有些輕率。不過單就一夜情而言,本來也就不用太在乎對方身家背景,你情我願就行了。整整一個禮拜的盯梢剛結束,眼前有個身材和臉都不錯也談得來的人要送上來讓他放鬆身心,他在那個當下實在也找不到拒絕的道理。

如果不是這男人多說一句話,也不過是露水情緣到第二天就各自散。

「你看起來還行。」看著在床上伸懶腰的亞瑟,法蘭西斯侃了他一句。「我記得你說在觀光局工作,要怎麼在辦公室練出腹肌來?」

「這個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健身房。」亞瑟伸手去抓自己的衣服,一邊回話。「就你這能耐離讓我下不了床還遠得很。」

「喔?這是什麼想再來一次的激將法嗎?」

「滾吧,我明天還要上班。」

「是啊,我也得回家顧小孩了。」法蘭西斯或許也是心不在焉,才會在說到一半時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般將音量放低到近乎氣音,但為時已晚,這些字詞還是一個不漏地被亞瑟的耳朵接收了。

亞瑟一個挺身跳了起來,直愣愣地盯著對方背對他的金色腦袋,腦子裡瞬間閃過各種探員前輩用假身分破壞別人家庭曾經受過的處分。他彷彿已經能想到自己在陳述書上寫『我發誓我真的不知情』的畫面了。他才二十七歲,他未來還有那麼多升職的可能性,這該死的人生陷阱,他就知道法國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對方試圖補充一點正當性。「我離婚了。」

奔騰的思緒隨著『破壞家庭』的危機解除而砰地熄滅,他在腦子裡浮起下一件事情填補空白前愣愣地問「喔,那小孩有人照顧吧?」

「沒有,所以我要回去了。」

「你把小孩扔家裡跟人約砲?」法蘭西斯看起來絕對不超過三十五,他的小孩能有多大?有小孩不算什麼,但把沒有完全自主能力的小孩扔在家裡跑出來享樂根本直接踩在亞瑟的地雷區上──他每天走在鋼索上為國民安全盡一份力,然後這位家長卻放任危險孳生,說不定他的孩子還會因為缺愛而扭曲成下一個危險因子,增加他的工作量,天殺的──

回憶中的自己喋喋不休地炸開,剛開機的私人手機則挑準了這個時機響起鈴聲。他翻開機蓋,看也不看地湊到耳邊。「嗨。」

「到底哪門子公務員到這麼晚才開機?」

法蘭西斯應該也是剛下班,即便聲音在兩支電話間透過複雜的電子轉譯才得以傳遞,其中的疲倦還是清晰可辨,從身體到精神都是。

「長官要大家今晚去看球,我不好中途接電話擾大家興致。」

「喔,那前天呢?」

亞瑟沉沉地嘆了口氣。「你聽起來像個怨婦。我明天會回倫敦一趟,孩子們最近有特別想要什麼嗎?」

「別轉移話題。」

「我才剛來,總得跟人打好關係。」說詞當然事先都準備好了,之前法蘭西斯拿『西區事件』來對他旁敲側擊時,他也拍了一份假的上班簽到表作為當時的不在場證明。然而謊言永遠只有越堆越多,今天編的理由不能解釋明天的缺席,明天的說詞又得跟昨天相互呼應。他目前做得還不錯,假的婚戒戴上後都記得摘,幾支手機也沒有弄混過,但即便做到了這些事情,累得睜不開眼的法蘭西斯還是開始對他產生懷疑,雖然他懷疑的是劈腿,但這同樣是個必須消除的疑慮。

經營謊言的第一課就是要明白謊言有其極限。再說,法蘭西斯的孩子總會長大,甚至不需要長大就能補上大人看不見的視角。既然出現漏洞,主動坦白總比讓他們瞎猜忌好。理智上當然能明白這些道理,但已經擁有太多時,僥倖心態總是比賭上這段關係踏出那一步來得簡單。

他從一開始就錯過了坦白的機會。

其實只要在交換電話時說自己之前的名字和職業只是臨時胡謅出來的就行了,反正酒吧不缺這種人,甚至說自己其實是個警察都比現在這樣好多了。然而他那時正在氣頭上,根本不認為自己會與對方深交,也急著把人趕回家,完全沒想到這些事。

交往前還有幾次隨口編造的身分背景,諸如此類的資料對他來說幾乎是可以張口就來的反射行為,卻往往在說出口之後才想到或許有時後說實話也沒有關係。再往後,不知不覺他們已經交往了,就是從這時開始,開口澄清變得困難起來。

時至今日,謊言層層疊疊,已經重得難以掀開。

「你還在聽嗎?」法蘭西斯問。

「我在,你剛剛說到明天我們先約在外面。」

「對,我想好好談談。」

TBC


[1] 這裡的伊莉莎白不是洪姊,硬要說的話可能會有些跟伊莉莎白一世有關的梗,但基本上可以當作原創人物。

[2] 曼徹斯特在英格蘭中偏西北,距離位於東南的大倫敦地區有一段距離。

[3] 英格蘭在2014年3月13日起才開始受理同性婚姻,在本故事開始的時間點有同性伴侶登記,但政府堅稱其並非婚姻關係

[4] 曼徹斯特聯足球俱樂部:是世界上最成功的足球俱樂部之一,擁有的冠軍獎盃數是英格蘭足球俱樂部之冠

[5] 切爾西足球俱樂部:主場位於倫敦,與曼聯一樣在英格蘭超級聯賽競爭

[6] 傷停補時:比賽中犯規、球員受傷等情況都不會停止計時,而是將這些時間累計,於最後補上,因此傷停補時結束時才算是比賽正式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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