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英】下坡

西班牙的天氣簡直就是地獄。

或許不是每個人都認同這一點,但這是亞瑟‧柯克蘭的肺腑之言。做為一個出身英蘇邊境的英格蘭人、大半天都待在定溫實驗室的研究助理來說,光是走在地中海的盛夏陽光下就足以讓他融化或是自燃。

於是他在路上第五百二十八次詛咒他老闆帶整個研究團隊跳槽到CNB的決定,但在半路上又第五百二十八次撤銷了對於研究結果的惡毒期望──畢竟研究結果跟他自己的成就也有關,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

等他到了目的地,詛咒正好能換個對象。英國人對著玻璃門後翻轉過來的牌子啐了一聲髒詞,就算他在這裡待了五年,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個國家的人午睡成痴了幾百年還沒亡國。

媽的,他在與自己的影子融為一體之前有機會拿到兩個月前就預訂好的東西嗎?

翻轉過來的牌子顯示十分鐘後他就能進去了,但是誰知道呢?他就遇過店家老闆睡晚了半個小時,讓苦等在門外的他像個蠢蛋。

天殺的西班牙人。

噢,或許這就是他在這裡待了這麼久卻從來沒有一任西班牙情人的原因。跟他們比起來,法國人或許更煩一點,但至少上進得多,作息也比較一致。要不是他人在西班牙,怎麼可能知道法國人其實沒那麼討人厭呢。

好吧,他會有這種想法可能是因為他跟自己的法國男友交往了整整五年,期間經歷了慘無人道的思想改造。具體事例包含對酒與乳酪日久生情、熟悉各大廠牌的香水優劣,還有對食物的要求一飛沖天──過去那個隨便吃都能滿足的美好時光已經過去了,他深切感受到了人生就是每況愈下。

確實是每況愈下,他們兩個西歐人在一起的時候竟然偶爾會沾染南歐人的作息。上個月他們兩個在床上質疑對方在性事上的能耐,最後竟然真的切磋起來。做完一回再一回,在不應期互相撩撥,能硬了就再來,誰先喊停就是輸家。中途法蘭西斯本來想以他說「不行了」判定自己為贏家,但亞瑟辯稱要喊停才算,於是他們兩個又繼續互相折磨下去。他忘了最後誰先投降,大概不是自己,只知道第二天誰都下不了床,在床上餓著餓著又睡著了,在夢裡把枕頭揉開,烤成床單那麼大的披薩。

喔,他不應該想到『烤』這個詞的。

「午安啊。」玻璃門後的牌子在上個瞬間翻正了,門後的人友好地拉開門對他問好,絲毫不知道眼前的人在心中對他與他的同胞有什麼樣的批判。

「午安。」他擠出微笑,走進燈還沒完全點亮的店裡。


打開公寓的門,撲鼻而來的香氣顯然來自市場買來的海鮮燉飯,沒有任何可疑的燒焦味。

法蘭西斯心情有些複雜,不知道該慶幸亞瑟終於放棄親手做一頓晚餐給他的嘗試,還是該失望亞瑟今天不打算請他去高檔餐廳吃晚餐。

倒不是說去高檔餐廳很重要,只是人總是會想像一些過於奢侈的畫面,並且熱愛比較。亞瑟沒能耐像他一樣在家弄出一套頂級西餐替他慶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他平常沒時間煮飯時吃的就是這家的海鮮燉飯,一點變化也沒有,心裡有些起伏可不是他們法國人小肚雞腸。

這甚至不是因為對方忘了,他今天早上可是確認過亞瑟對他說完生日快樂才出門的。

進門後他也沒看見像是蛋糕的盒子。禮物倒是不難找,靠牆的櫃子旁擺了個細長的盒子,沒有刻意藏起來。

拜託不要又是圖紙筒。法蘭西斯在心中半猜半祈禱,交往五年以來他已經收過三個亞瑟送的圖紙筒了,一次聖誕節、一次情人節、一次生日。品質高是高,實用是實用,但就是…該怎麼說呢,法蘭西斯對於建築自然有他的熱情,但也沒有狂熱到會想在和情人在一起的時候還去想工作上的事。如果亞瑟是想拐彎抹角地希望他工作時也會想起愛人,那麼送一次就夠了。一送再送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每年父親節都送刮鬍刀的孩子,透著一股「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但你一定需要這個對吧」的距離感甚至敷衍感。

「你回來啦。」亞瑟從臥室走出來,身上除了拖鞋只穿著無袖內衣和一條內褲,身上還纏繞著一股迅速消散的涼氣。他這個季節的居家裝扮就是這樣,要不是預防鄰居偶爾過分熱情地來分享食物,他應該連內衣都不想穿。

看來這嬌生慣養的溫室少爺除了禮物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準備,一回家就心安理得地鑽進冷氣房裡,壓根沒有想過特別等他回來。

亞瑟就是有辦法在關鍵時刻削減他的熱情,他根本就是兩人感情降溫的元兇。法蘭西斯沉沉地嘆了口氣。用降溫來形容是有點言重了,但他們除了上個月那次胡鬧之外大多時間裡確實不若前幾年那樣熱戀。

「我們是要在吃飯之前解決?還是吃飽飯再談正事?」被抱怨的對象靠著牆拋出了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問句。

「你說禮物嗎?看你什麼時候方便賞給我啊。」他翻了個白眼。

「不是。你看起來有話要跟我說。」

喔,不了,沒必要。法蘭西斯不想在自己的生日當天吵架,這些不滿可以留著之後翻舊帳再說,今天就先埋在胸膛裡吧,讓他們至少能維持表面上的平靜度過這一天。

「大偵探看走眼了吧,我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想說。」

「是嗎?確定沒有?」亞瑟笑了一聲,帶了點勝利的意味。「那我就搶先啦。」

法蘭西斯狐疑地看著對方走過去拎起那個盒子,又走回來遞給他。

「生日快樂,法蘭西斯。我們的蜜月用得上它的。」

「什麼蜜月?」

亞瑟似乎覺得他拉高八度的問句很悅耳,那雙綠眸閃著的全是笑意。「我知道你買好戒指了。」

不,這個人怎麼能這樣對他?在讓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求婚的下個瞬間莫名其妙地答應了他連說都沒說的求婚──還是說這算是亞瑟對他進行了沒有拒絕方式的求婚嗎?就穿著一件內衣褲?連單膝跪下都沒有?

「你毀了一切。」法蘭西斯喃喃著拆開包裝。

這次的禮物不是圖紙筒,而是一枝看來價格不斐的登山杖,金屬處還刻了他的名字──後面冠了個柯克蘭。

「你說過你會來西班牙工作是想磨練你的二外,有一天能去祕魯爬馬丘比丘。這個嘛,畢竟三開頭了,還是早點去吧,我覺得你的體力在走下坡了。」

「為什麼是我冠你的姓。」法蘭西斯挑眉。

「別擔心,我知道你鑽牛角尖,我那枝也冠了你的,非常公平。」

「鑽牛角尖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會問出這句話的意思。」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決定換一個戰場。「你就拿這個對我求婚?」

「不然呢?我總不能明知你買了戒指又自己去買一對吧。」亞瑟拉開椅子,順手替對方盛了一盤遞過去。「別小看登山杖啊,品質好的可不便宜。」

「你知道如果我們有孩子,這些有紀念價值的精品理論上是要傳下去的吧。萬一他們不巧對爬山毫無興趣呢?」

「上坡不費力,下坡走得久。」亞瑟把自己那份盛好,抹了抹前額源源不絕的細汗。「就當作是祝福吧,不是只有爬山需要它的。」

法蘭西斯看著手裡的登山杖,又看了看亞瑟。

其實他對馬丘比丘沒有亞瑟以為的那麼狂熱,不然他不會來這裡待了七年卻從來沒有去過一次祕魯。他或許用了很多理由說服自己來了西班牙,也用這些理由對別人解釋他為什麼來這裡。除了馬丘比丘,最常對別人說的還有見證聖家堂的完工──他人卻在馬德里。

他確實對這些造物感興趣,其中卻沒有任何一個能夠單獨給他足以來到西班牙的動力。說實話,他不知道當年自己為什麼踏出那一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留下來。但是不管怎麼樣,他就在這裡待了一年又一年。也正是在西班牙,他才能夠遇見亞瑟。

一個真正點燃他熱情,給他足夠動力去改變人生的存在。

──呃,雖然這個存在也常常潑他一身冷水。

「你會為我們蓋一棟有中央空調的房子嗎?」亞瑟一隻手肘支在桌面,撐著頭。

「如果不是我低估你的資產,就是你高估未婚夫存摺裡的數字了,而且我們哪來的地?」

「就問問而已。」對方聳聳肩。「你不把戒指拿出來嗎?」

法蘭西斯抽了抽嘴角,再次悼念他胎死腹中的求婚。「等你洗完盤子吧,免得剛戴上就沾染無趣的家務事。」

「你就這麼理所當然地把『無趣的家務事』放到我的時間表裡,算了,今天讓你當一晚國王也無所謂。」

「當然,畢竟你天天在作少爺。」

「哪有十天裡洗八天衣服的少爺?」

「別忘了床單都是我在洗。」

「這是當零的福利,誰叫你不等我能下床的時候再把床單扔給我。」

「得了,我們還是先吃飯吧。」

他翻著白眼把一匙飯鏟進自己的嘴裡,亞瑟卻突然一抖一抖地笑了出來,使他不得不停下進食第二口的動作。

「認命吧,我們早就被無趣的家務事浸透。戒指光是戴到手上就會沾染了,跟我們戴著它做什麼無關。你如果想避免,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戴。」

「想都別想。」他把擺到一旁的公事包扯過來,從裡面掏出被冷落許久的小盒子,接著又把桌子對面的手抓到眼前,惡狠狠地把戒指套上去。

「你已經說了要和我去馬丘比丘渡蜜月,做人得講信用。」

「我只是給你一個可行的方案。」對方把手收回去的時候還沒有停下笑聲。「春夏去吧,南半球不會太熱。但不要在盛夏結婚,比如現在,太熱了。」

「那就明年五月…或四月?」

法蘭西斯還是不知道自己當年為什麼來到西班牙,但他至少在那些理由成為徹底的謊言之前為自己找到去馬丘比丘的熱忱了。

當然,蜜月旅行只是一個起點,他們也能三不五時去看看聖家堂、把高第的建築全部逛一次,或是帶對方回自己的家鄉,又或者走得更遠、更遠,去看那些他們從來沒有想像過的風景。

他很期待。

Fin.


婚宴與更衣室(密碼0408)

註:

1. CNB是(西班牙)國家生物技術中心的縮寫。

2. 登山杖爬坡時能減少大腿肌肉的出力,下坡時能減少膝蓋與腳踝的負擔。

3. 對西班牙的抱怨是亞瑟自己的偏見(以及熱壞的煩躁感)

4. 友善提醒,連續太多次是可能暴斃的,不要亂玩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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