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法娘】The Reflected Ray ⁠of Thine Own Beauty

#那個十九世紀系列

求婚


  Yet look on me—take not thine eyes away,
  猶然注視我吧——別移開你的雙眸,
    Which feed upon the love within mine own,
    使它以我眼中愛意為食,
  Which is indeed but the reflected ray
  這愛情確實不過是一道
    Of thine own beauty from my spirit thrown.
    你的美在我靈魂深處投射出的光。
                   ──珀西·比希·雪萊


全新的禮服、舊有的胸針、藍寶石首飾、借來的頭紗。

法蘭索瓦絲很久以前就想像過這個畫面了,此時此刻,距離實現這個場面只剩下半個鐘頭,她卻沒有當年空想時那麼確信這件事會發生。

人心總會受際遇影響。在泥地裡打滾過活太久,她對這些重新降臨在身上的美好抱持一種本能的懷疑。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完全肯定的,或許她的未婚夫會在最後一刻反悔、或許她的秘密會在教堂中被當場揭穿、或許她會在倒數時刻猝死,或許這一切只是她的夢。

她身上的禮服很美,亞瑟在忙碌之餘沒忘記請人替她訂製。藍色的底覆上一層層白蕾絲,袖口還繡著金線。法蘭索瓦絲就算是在還沒落難的時候都很少見到這麼華貴的衣裙,這跟王室的規格實在差不了多少,而這甚至不是為了向誰炫耀柯克蘭家的財勢。

亞瑟按照計畫在十天前發出她身體不適因此取消宴客的消息,會場中不會出現其他上流人士,當然,教堂裡依規矩還是必須有人見證。照他們之前討論的結果,除了神父和其他神職人員,應該還會請家中總管和幾位值得信賴的老僕出席。

她暗自希望束緊的肚子不要在緊要關頭出狀況,雖然現在還沒有顯懷,之前出門時也沒什麼動靜,但這孩子只要存在就是個不定時炸彈。他們低調成婚就是為了避免任何意外,但白色的蕾絲在這些人面前染血同樣是敗壞名聲,差別只不過是亞瑟或許能在消息竄進城市前先進行控制罷了。

亞瑟,噢,亞瑟。

亞瑟為了她的事操碎了心。雖然他從來沒在她面前抱怨過半句,但他付出的心力再明顯不過了。他們都沒有任何長輩替這場婚事做主,法蘭索瓦絲更是失去所有真正的身家,亞瑟必須做出所有決策,甚至連根本不會舉行的宴客也都必須先決定好所有細節,然後才在計畫好的日子宣布取消。他忙得腳不沾地,據說連事先看一眼禮服設計都沒有。

但他記得把柯克蘭家的帳本與人事名冊交給她,在僅有的空閒時間也有耐心對其中的細節做出解釋,確保她在成為柯克蘭府的女主人時可以穩穩踩進宅院裡,不至於措手不及或被人瞧不起。他會讓她光明正大地成為柯克蘭夫人,不是無用的花瓶、不是見不得人的陰私、不是籌碼、不是利益、不是財產,就是完完整整的柯克蘭夫人、亞瑟柯克蘭下半生的共有者,甚至是所有家產毋庸置疑的共同主人。

而現在,她就要嫁給這個不擅長調情卻知道要如何愛人的侯爵,也要接受以上所有身分了。

就在早上十點,鄉間的小教堂,沒有評頭論足的視線,沒有制式的祝福道賀。

沒有人能牽她進去,亞瑟乾脆也不提前進去等,兩人不怎麼傳統地在教堂的門口碰面。亞瑟一襲隆重的晨禮服,黑色外衣、白色領巾、香檳金背心、深灰褲子,怔怔地朝她伸出手。「日安,我的新娘。」

「日安,我的未婚夫。」法蘭索瓦絲把手遞給他,沒有錯過進教堂時對方差點忘了摘下禮帽的瞬間。

他們在聖歌中走過兩邊的長椅,在牧師面前面對面站定。她的頭紗輕緩地被亞瑟掀開,雖然紳士唇角的笑意很克制,但那雙森林一樣的雙眼亮著無從壓抑的灼灼喜悅,定定地看進她的眸中。

神父在歌聲止息後開始說話,他沉沉的聲線首先宣布儀式的開始,接著宣讀婚姻的意義──

「──其次,它註定為對罪惡的裨補,免於不貞──」

她沒有免於不貞,這話捅在心窩的力道比她想像中得還要大,亞瑟的眼神多了一點關切,但消除不了她緊接著對下一段話的焦慮。「──因此,如果任何人可以說明任何他們不應合法結合的正當理由,請他現在開口,如若不然,接下來請保持肅靜。」

這只是慣例的詢問,現場也不可能有人膽敢反對亞瑟的婚姻,但在這幾秒的沉默中,法蘭索瓦絲還是感覺到自己的掌心冒汗。

「汝是否願意娶這位女士為妻,按照上帝在神聖婚姻中的律例共同生活?」終於,神父在他們面前開始宣讀。「汝是否將愛她,慰藉她,榮耀她,維持她,無論於疾病或健康;只要汝等皆為生,便屏棄所有他者,僅將汝留給她一人?」

「是的,我願意。」亞瑟平穩地回答。

「汝是否願意嫁這位男人為妻,按照上帝在神聖婚姻中的律例共同生活?汝是否將順從他,侍奉他,愛他,榮耀他,維持他,無論於疾病或健康;只要汝等皆為生,便屏棄所有他者,僅將汝留給他一人?」

「是的,我願意。」法蘭索瓦絲對於最後一段話有些怯意,即便這是對日後行為的約束,但她還是覺得有無形的吊索虛虛地環在她的咽喉邊。她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跟對方一樣平穩,但她還是越發感覺芒刺在背,尤其是她此時意識到他們倆沒有面對神父並不合規矩,按理來說他們應該在交換誓言時才轉身相對。

「我亞瑟‧柯克蘭願意待妳法蘭索瓦絲‧波若弗瓦為妻子,」儀式繼續下去,亞瑟不曉得是沒注意到剛才有什麼不對,還是根本不在意,只是伸出右手與她交握,開始對她交換誓言,他的聲音不大,但他說得很清晰,彷彿在教堂內響徹。他複誦著神父輕聲的提示,眼神再次坦蕩地看進她的雙眼,沒有任何偏移。「遵照上帝神聖律例,從今往後,不離不棄,不論處境是好或壞,富裕或貧困,疾病或健康,都將愛與珍惜,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謹誓。」

「我法蘭索瓦絲‧波若弗瓦願意待你亞瑟‧柯克蘭為丈夫,」當她說出這句話時她已經開始輕顫,絕不是因為不願意,只是太害怕在這一刻出任何差錯,她努力克制焦慮與不安釀造的淚花,將注意力放到亞瑟身上。「遵照上帝神聖律例,從今往後不離不棄,不論處境是好或壞,富裕或貧困,疾病或健康,都將愛、珍惜與順從,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謹誓。」

亞瑟沒有伴郎,上來遞婚戒的是家中的總管。

「上帝保佑這枚戒指,保佑這枚戒指的贈與者與接受者將彼此忠誠,相愛直至生命盡頭,上帝祝福他們,阿門。」

她實在不確定上帝是否願意庇佑她這個披戴謊言進入婚姻的人,尤其是在亞瑟不得不與她一起披戴同一個謊言的狀況下。但亞瑟緊接著捧起她的手,替她戴上戒指。他垂著眼,另一隻手覆在戴好的戒指上,開口吐出的嗓音聽起來對此堅信不疑。「我以戒指獻給妳,以身心尊敬妳,以世間財物與妳共享,因父及子及聖靈之名。阿門。」

或許是由於那枚相對於訂婚戒指而言樸實無華的婚戒,又或許是在此之後亞瑟除了禱告外幾乎沒有放開她的手,接下來的一切實際上跟之前的步調差不多,但對她而言進行得快多了。雖然儀式還在繼續,還有一段時間他們才會被正式宣布為夫妻,但她靈魂中的錨已經定下,對於自己即將成為柯克蘭夫人不再有龐大得喘不過氣的懷疑。

她總算敢去相信自己又一次有了家,有了歸所。

就在那雙比訂婚戒指的祖母綠更明亮的眸子裡,就在那雙溫暖、骨節分明又帶著薄繭的手中,就是亞瑟,那個未脫童稚就穿著晚禮服混進舞會的小少爺、那個認真寫信卻沒想過要私會甚至不敢吻她的少年、那個始終惦記尋覓最後從塵埃中撈起她的紳士,亞瑟‧柯克蘭。


冗長的儀式後他總算能給出第一個屬於夫妻的吻。

事實上,這也是他的初吻。

當然,大庭廣眾之下,這個吻比起傳遞私人情感,反而更像是一種表態,而這個表態將會影響到未來他的妻子在宅院裡的待遇。他既不能太動情踰矩,也不能輕得像是不情願。不過,他必須慎重可不代表他在吻的時候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

他看得出來索婭的神色鎮定多了,對這個吻也接受得坦然。這是另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他很清楚她之前的懷疑不是針對自己,只是刻在靈魂中的疤痕,而要消除這些疤痕,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兌現那些承諾與值得期待的未來。

過往的痛苦不可能只憑一場婚姻就抹消,今天只是第一步,但依然是很重要的一步,確保接下來的漫漫長路他們可以拉著手走下去。

第一段路,當然是回家。

法蘭索瓦絲「養病」的別莊距離教堂只有乘馬車不到半小時的距離,嚴格來說這也不是他們日後主要生活的地方,但廣義上來說,在他名下的房子應該都算是他家。或者,只要法蘭索瓦絲在的地方就是家了,畢竟家還是得有家人才算數,而他也只有這麼一個家人。

應該說目前只有一個,不久後就會變成兩個了。

這小傢伙給他添了不少麻煩,真要去細想心情也有點複雜,但既然他已經說了它會是他孩子,那就是他的孩子,沒什麼好委屈、不甘或遷怒的。

嘛,要是長得像索婭就更好了。

「在想什麼呢?」法蘭索瓦絲在對面問他,把他逐漸飄遠的思緒拉回馬車裡。即便是在陰暗狹小的車廂內她也很美,挽起的長髮讓她頸上的首飾特別明顯,但她的雙眼比寶石來得好看多了。

「在想我剛剛差點忘了把禮帽帶走。」亞瑟對她笑了笑。「這可真是失禮,可是我的注意力總被妳引走,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可能只是累了。」法蘭索瓦絲嘆了口氣。「這幾天好好休息吧。」

「之後有夫人分擔家裡的事,我總算能輕鬆點。」他點點頭,輕輕把對方帶著兩枚婚戒的手拉過來,輕吻手背。「但這跟今天無關,今天的一切只與妳的美有關。」

「難得你會說這樣的話。」她的雙頰在透進來的光裡悄悄染上薄紅。

「實話罷了,但要一個紳士說出來需要一點…衝勁。」車停得很是時候,亞瑟拉開車門,跳下馬車後轉身把手遞過去。「下車小心。」

正中午的陽光把兩邊耳根的紅暈照得特別明顯。


新婚夜自然是要同床共眠的,但亞瑟不知道在忙什麼,十點的時候進來一臉不好意思地要她先睡,就又出去了。而現在應該已經十二點了,還是不見人影。

就算他們應該什麼事都不會做,這種舉動還是很讓人在意。

深夜是不安最容易浮動的時刻。之前她本來就沒有住進來,到前一天為止都待在亞瑟安置她的屋子裡,也知道亞瑟在為了結婚相關的事忙碌,但是他們已經結完婚了,在她住進來第一天就放她一個人入眠,亞瑟到底在想什麼呢?

這種懷疑卻也讓她歉疚,亞瑟為她做的已經太多了,她實在不該得寸進尺要亞瑟再多為她想什麼。再說柯克蘭家的帳本一翻,裡面的產業光用看的就讓人眼花撩亂,他在其他事情上肯定也是忙得團團轉,甚至可能因為結婚還推遲了。她再懷疑什麼都顯得自己不識時務,更不好意思出去找人。

可是她還是無法抑制自己的不安。

燈光一晃一晃地在擺設的後面濺出黑影,她感覺手裡的書也變得陌生了,字彷彿也跟著光線抖了起來。說要先睡,可是亞瑟進來前她總不能熄燈,不然讓人知道她在丈夫進門前睡下,之後傳出什麼傳言可就麻煩了。本來就心煩,燈亮著也就更不可能睡著。

咿呀──門總算是開了。

亞瑟的正裝還沒換下,他進門看見那對藍眼珠幽幽地看著自己,表情首先是驚訝,接著裡面又混了些尷尬。「抱歉,久等了。」

「沒關係,我只是睡不著。」她朝他點點頭。

在亞瑟背對她解下一層層的衣著再換上睡衣褲之前,似乎在化妝台上放了一小瓶什麼,大概只有手指那麼大,她想瞇眼細看,但正好被男人的背影擋得嚴嚴實實。

「那是什麼?」

「什麼?」亞瑟回過頭,看起來很困惑──看起來。

「你在化妝台上擺了什麼?」她試著開一點玩笑,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要太像質問。「難道改變主意,不想要它了嗎?」

「妳想什麼呢?我是這樣的人嗎?」粗眉皺了起來,他扁了扁嘴。「說話不算話算什麼紳士呢?」

「我就開個玩笑。」法蘭索瓦絲沒有被轉移注意力。「所以那到底是什麼?」

然後她看著自己的丈夫結結巴巴不知道要用哪個音開口的同時一點一點泛紅,眼神飄得像是在盯著不存在的蒼蠅亂飛,音量也一個詞接一個詞變小。

「我、呃,那個,我私底下去問了,要怎麼、那個、理論上新婚夜應該留下、呃,什麼樣的痕跡。」

「…噢。」法蘭索瓦絲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本來想隔天用匕首劃個小傷口在床單上抹一下來解決這件事的,這在她曾經待過的地方並不是什麼新鮮的伎倆,畢竟處子的價碼總是比較高。

等等,所以那裡面的是亞瑟的血嗎?

「我、我不想讓妳想到這種事才希望妳先睡的。」顯然對方誤解了她的表情變化,他的腳步急急橫過半個房間,有些試探地擁她入懷。

她悄悄地把剛剛亞瑟藏進衣袋裡的瓶子順出來,意外地看見裡面不是只有血,大半是濁白色的黏稠液體,幾滴暗紅在裡頭載沉載浮地拉成絲。她感覺到自己的臉也開始發燙。「你劃傷哪裡了?」

「沒有傷,只是紅墨水。」亞瑟在她耳邊低語。「都是假的,蛋白、一點麵粉加水,然後幾滴紅墨水,就這樣,沒什麼好擔心的。」

「神不知鬼不覺溜進廚房拿蛋和麵粉不容易吧。」法蘭索瓦絲退開一點距離,把整個人全身上下掃了遍,確認真的沒傷口才安下心。

「要等裡面沒人,所以才會這麼晚。」他拿回玻璃瓶,隨意把裡頭的液體留在床單上,再起身把空瓶藏進床頭的櫃子裡,順便下床把燈滅了,才又摸回床上。「明天我再處理掉那個瓶子。」

「我沒想到你連這種事都設想了。」她感覺到對方伸手把自己攬過去,便順從地靠過去了。這種距離對她來說不是第一次,但他們兩個這樣相互貼近肯定是第一次,她甚至能感覺到亞瑟的脈搏一跳一跳地鼓譟。亞瑟在今天之前從來沒抱過她,他肯定激動得很。法蘭索瓦絲就平靜許多,她還沒有撿回名為雀躍的情緒,但她還能感覺到依戀。她的丈夫散發著很乾淨的熱度,即便在春夏交接的時節也不會讓人想推開。「你真的不介意嗎?一個禁慾的新婚夜,還得做許多麻煩事來避免名譽受損。」

「能這樣抱著妳,我還有什麼好介意的。」隨著呵欠,他的語調也比平時飄忽不少。他實在累壞了,雖然他還想說很多話,但此時控制舌頭成了一件難事。「睡吧,索婭,我不是傻子,我只會娶世界上最好的妻子。」

「我愛你。」法蘭索瓦絲喃喃,感覺身邊的溫度又增加了一點。「天啊,我早該知道這句話會是我先說的…但我確實欠你這句話,你已經說了太多次,雖然總是加密,但真的說了太多次。」

「可憐可憐妳累垮的丈夫,快睡吧,晚安,索婭。」亞瑟困倦的聲音還帶有緊張時會有的一點停頓。他接著沉默了很久,在法蘭索瓦絲以為他睡著而自己也快進入夢鄉時卻又飛快地用氣音吐出那遮遮掩掩的三個詞。

隨著氣息逸散,在夢的邊界擺盪,既存在於現實,也潛進意識,比任何戒指都能套住一個人。

「我愛妳。」

Fin.


註:

1. 婚禮流程與誓詞大致照著1662年的聖公會公禱書

2. 白色婚紗是從1840年維多利亞女王結婚十才開始流行的,在此之前的結婚禮服各種顏色都有,也常常在日後拿來穿。也因為日後會拿來穿,白色在那個年代通常也有炫富的心態,畢竟大部分的人家都沒辦法長時間保持全白布料乾淨無暇。但亞瑟沒有過問禮服的設計,他只交代要好看,到婚禮前一刻他才看到禮服長什麼樣子。

3. 亞瑟作為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童貞,之前稍微喬裝一下跑到妓院去問了各種初夜相關的蛛絲馬跡。很可惜應該是沒機會把這個過程寫出來。

4. 十九世紀時手淫是不健康且敗德的行為,所以裡面的液體是假的。但血是真的,不然無法自然地發黑,這點亞瑟說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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