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卡雷也暴露了身分,他就能安享餘年。」法蘭西斯攬著他的肩膀,試圖讓亞瑟冷靜點。
「他是軍情六處的探員,蘇聯不會愚蠢到期待花費心力賭上外交名聲去綁他的家人就能問出什麼,真的要做也是趁他還在裡面的時候脅迫他當雙面諜比較划得來。五處負責的組織大小都有,有些就會下這種愚蠢判斷,有時候甚至只是想報復,而且他們綁人付出的代價未必比較大,又或者根本不綁,目的只是造成傷害。你們現在遇到的說不定都只是探路的,之後呢?」
亞瑟喋喋不休,焦慮完完全全寫在臉上。又像是遍體鱗傷而不知所措的獅子,只能來回踏著步伐嘶吼。
「噓,亞瑟。你需要先休息一陣子。你不是超人,接二連三被這樣揭瘡疤──」
「那是最不需要擔心的。」他直接又打斷了丈夫的安撫,繼續一句話一句話向外扔,彷彿那是他僅剩的自保之道。「加拿大……是我對不起你們,但暫時就去加拿大一陣子吧。那裡比較願意跟我們照應,法文口音也不稀奇,阿爾已經把美國口音練熟,也不會太奇怪。不用改名換姓,阿爾可以繼續表演,你也可以繼續接案。我會先離開,在其他地區出現幾次,你們會繼續在這裡過幾個月的生活,然後你會接到某間加拿大公司的『錄取』,而為了這個工作機會,你會帶著他們過去申請那裡的大學。目前看來只要不在英國應該就能避免掉大部分⋯⋯風險了。」
「說不定我們靜觀其變,他們就會失去興趣──」
「如果他們沒有呢?法蘭西斯?就算只是增加千分之一的風險,你希望有一天你的手被活生生丟進油鍋裡炸完一段剁下來之後再炸下一段嗎?在他們終於發現你真的什麼都不會說又或是知道的已經說完之前就像永遠不會結束一樣循環,你知道你冒的是這樣的風險嗎?」
「我──」法蘭西斯幾乎不明白自己剛剛聽見了什麼,但還是勉力組織語言。「如果是為了──」
「就算你願意。他們兩個呢?想想阿爾弗雷德和馬修。雖然我已經毀了你們的生活,沒資格說這樣的話,但就算是增加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要讓他們冒這樣的險嗎?」亞瑟的語速愈來愈快,幾近狂亂,可能比剛送進醫院時更糟。他一邊掀開電腦,把影片又叫了出來。
「你先把這看完再來說願意,看看我,法蘭西斯,如果你連旁觀都受不了──」
「停,停,你要把自己逼瘋了。」他又把螢幕往下按,試著把人從電腦旁拉遠,視線也避到一邊去。「拜託……不要再走了……我們才剛剛站穩腳步,花了那麼久的時間試著重新向前走……」
為什麼走到的會是這步?
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總是在和愛人告別。第一次是因為他不懂珍惜,第二次亞瑟說是自己大意失足,那麼為什麼這一次他們明明只是認真地扶持著活下去,好像都已經要看到光了,他卻還是得眼睜睜看著愛人離開共同的生活?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嗎?是他一開始抱著不純的動機,所以孩子成年時他就留不住亞瑟了是嗎?
「你已經賺到了,不,我已經賺到了。我根本就該死在森林,法蘭,我不應該回來做翻譯、跟你學鋼琴,或是聽阿爾的演出,這些全都是多出來的,如果不是我回來,你們不會──」
「你會跟來嗎?」法蘭西斯打斷他,不抱任何希望。
「如果你們還願意。」
「我猜如果我們不願意走,你也不敢回來了。」
眼前的人沉默不語,直接默認的同時身軀也在微微顫抖。他知道這三年裡對方撐了太久,像是沙塔已經經歷太多次沖刷。到了這一次實在撐不住,一次就沖毀了大半。他太想抱著對方好好哭一場了,但兩個人之中總要有一個人相對冷靜一點。於是他只是輕輕地說:「你會跟來,那就去吧。」
然而一直到了亞瑟動身離開那天,他都明白對方的承諾是最後一個謊言。那時的亞瑟太過脆弱,甚至連謊都撒不好。法蘭西斯沒有想要直接戳破的意思,但至少希望能好好劃上句點,而不是不明不白又留下斷章。於是他在臥室裡先拉住對方。
「如果可以的話,至少在來找我們之前,請活下去吧。」看著對方大睜的雙眼,他有點想笑,又想哭。他不是真的每次都看不出對方眼中的死意,有時也會看出火花重新被點燃的瞬間。之後亞瑟自己一個人,他再也不知道那些火花能不能在需要的時候重燃了。「雖然說,我也不想勉強你。要記得定期去牙醫那裡複診,要記得睡飽,不要勉強你的腿,吃東西還是要注意腸胃。還有什麼……還有不要再自責了,親愛的,你已經救過我的人生,拉拔了他們兩個,也努力回來了,什麼都不欠,可能只欠我十週年快樂吧,但那也沒關係,你的對戒就留著,哪天需要的時候也可以賣了。這不是你的錯,不管多久我們都願意等你。」
亞瑟安靜了幾分鐘,喉結滾了幾次,脖子上的皮繩幾乎也為之震動。前幾天的狂躁到此時像是已經熄滅,又像是心已經連最後一塊都被剜掉了。最後只輕聲回應:「我也想跟你過十週年。」
接著他們深呼吸了幾回,又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那樣走出房門。讓法蘭西斯和孩子一起再次與對方告別,看著他們的丈夫與父親提著一個公事包離開,彷彿只是出門工作。
阿爾弗雷德還在期待新生活和一切解決的未來,馬修雖然不安但也相信亞瑟很快就會會合,只有他在這之後悄悄地又回到臥室,關起門來,靠著床邊蹲下,摀著嘴幾乎要被眼淚淹得喘不過氣。
在模糊的視線中,床頭櫃上空無一物,此後也不會再有什麼暫留了。
他們離開前,信箱偶爾會有沒有郵戳的信件出現。
有時候是打字列印出的信,有時是卡片。
紀念日當天出現的就是卡片。除了簽名外什麼也沒寫。或許亞瑟提筆要寫還是那句話,但知道他不愛聽,索性也就不寫了。
Fin……?
?(?)
在這個時代遠距離跟團員合作雖然需要磨合,但也沒有那麼難。尤其他有全世界最好的兄弟願意幫忙解決技術問題,就更容易了。如果哪天成為巨星,他一定每年分成給對方,讓馬蒂可以躺著過日子。
阿爾弗雷德和團員朋友之間一直到他要啟程那天還是嘻嘻哈哈地說好會把海另一邊的一切好好吸收成靈感寫出更帥氣的歌,就像這只是去留學一陣子似的。他也不是看不出來自己的兄弟和父親對此的鬱鬱寡歡,但對他來說這件事確實不是什麼天崩地裂的災難。
他想念亞瑟,當然。雖然他與第二個父親之間的關係在近五年變得複雜起來,但他不會忘記自己的美式口音最初是對方帶起來的,也不會忘記那些亞瑟偶爾分享的樂團經營心得和那糟糕透頂的琴聲合音。他們說好會在加拿大會合,這也是件能好好期待的事。
在這段等待的期間他甚至寫了一首獻給兩位父親的歌,憑著一些最早期的錄音和印象把亞瑟和法蘭西斯的琴聲一起加進去,不過為了不讓亞瑟的單手顯得太明顯,法蘭西斯的部分也就只採用一隻手的部分。就算是閱評聽起來大概也只會得出一人出一隻手的合奏暗喻伴侶生活這種感覺吧。
他能感覺到短時間內很難重現那樣的生活,也很懷念當時簡單的快樂,但看見自家老爸聽得流淚還是把他嚇了一大跳。之後只好嘻嘻哈哈地笑法蘭西斯太誇張了,不然要是任那個情緒渲染下來,就算是他也有點吃不消,會疑神疑鬼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他不知道。
或許真的有什麼事他不知道吧。
比如馬蒂偷偷告訴他法蘭西斯似乎收到了亞瑟的遺囑和財產清單,但法蘭西斯對此卻又什麼也沒說。後來他跟馬蒂說可能是誤會或看錯了,不然以法蘭西斯的個性,家裡應該會憑空多出一些舊東西。而且不久後他們也要各奔大學,亞瑟再不來,放法蘭西斯一個人難道不怕他出軌嗎?
馬蒂說最後一句話沒辦法論證前面的結論,但他覺得事情就是這樣的。
又比如一大早門鈴響起,他睡眼惺忪地去應門。有個左手骨折的男人,右手抓著一張紙條,看起來可能是寫著地址。他想自己應該沒有看過這個人,卻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才發現這樣的熟悉來自那雙綠色的眼睛,讓他想到自己的英籍父親。對方朝他問早,接著禮貌地問他這裡是不是有分租的打算。
他們這種特殊狀況……應該不會跟人分租吧。
「法蘭西斯!」他回頭朝著屋子裡喊:「你有跟人說好要分租嗎?」
「什麼?沒有!」他的父親從廚房裡喊著應答,拖鞋的腳步聲一邊往他的方向接近,一下子也到了門口,問了一聲「怎麼了?」就沒再多說。
他想法蘭西斯這樣不打招呼就一直盯著對方,其實有點失禮。
那個男人也不覺得困窘,只是自然地把紙條塞進口袋裡,一邊把帽子脫下來。對兩人自我介紹。
「早安,容我自我介紹。敝姓威廉姆斯,不過叫我賈德就可以了。」
--出自阿爾弗雷德未發佈單曲〈騙子老爸〉資料夾中的文檔
Fin
後記:
在還原法蘭西斯的錯愕視角與完整說明清楚之間,稍微偏向前者一點。不過也有前半展得太開,導致最接近原規劃的結尾相對有些頭重腳輕,這確實是本人文字技藝不精,對於這麼長的篇幅掌控力不足,很不好意思⋯⋯也謝謝每個陪我走到這裡的讀者!
(?的部分怎麼理解都是可以的喔)
天啊天啊天啊!
(語無倫次抱歉
前面亞瑟對炸雞反應不良的時候就有一點猜測,但沒想到真相殘忍到這種程度……
?的部分實在是……首尾呼應的感覺,也許那隻左手不是骨折?又或許這是阿爾或法蘭的夢……不管是哪一邊,希望新大陸家庭能等到想等的人,希望星夜下的磨坊能繼續為騙徒和所愛緩緩轉動
是呢,如果那個人是亞瑟,左手的「骨折」就只是假手、吊帶和石膏的障眼法了。也或許只是阿爾弗雷德試著設想亞瑟會怎麼回來,然後偷偷寫進了歌曲概念裡(但寫完也沒外傳)。
不論如何,他們都已走進夏日的終末。不過,儘管不知道下一個夏日會不會再來,他們還是都相信著自己能等到……誰知道會不會呢?
謝謝你的一路陪伴!這段旅程裡有人一起走完真的很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