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雞和汽水給孩子,披薩亞瑟可以吃一點,不過法蘭西斯還是預先煎了一盤骰子牛排留著微波,搭餐的紅酒也選好了。亞瑟能吃的食物已經逐漸趨近日常,但在那個洞達成階段性任務前,該忌口的東西還是得牢記在心。
能出院回家是好事,但在這之前他既沒有在醫院陪著過夜的經驗,也幾乎錯過每一次亞瑟下床復健的時間,接下來沒有專業人員協助,總是有幾分害怕自己做錯什麼。法蘭西斯先是把好幾張衛教指南背得滾瓜爛熟、買了好幾本書,又跟在護理人員身邊問了幾天。當亞瑟終於上了回家的車,他就像個錄音機似的一條一條對後座的男人嘮叨,說到他的丈夫昏睡過去──說不定是故意的──才停下來,一直到離家只有一個小時的時候喚醒對方,又接著報告起了回家後的安排。
「我量過了,輪椅可以直接進門。客廳、臥室和浴廁都各有一架助行器,需要的時候不用帶來帶去……他們會等在客廳,已經說好不弄任何驚嚇式的驚喜了,應該不用太擔心……炸雞和薯條你不能吃,再忍一兩個月吧──你還好嗎?」
先是聽見後座傳來一些衣物瞬間摩擦的聲音,看向後視鏡時,斜後方的男人背弓著,看起來像是反胃,卻又抬頭搖了搖說著沒事,他也只能提醒椅背夾層有塑膠袋後放慢車速,停下那些說到一半的事,然後在路況穩定時繼續留意。幾分鐘後,亞瑟又慢慢靠回椅背,之後也沒有什麼異狀,接下來的路程就在尚稱得上安穩的空白中渡過。漸漸開進熟悉的市區,熟悉的道路,最後停在熟悉的街區。
見亞瑟望著窗外出神,法蘭西斯也不急著喊他,只是默默地熄了火,打開後車廂,等對方回過神來,才開門下車去取輪椅。
「手。」他彎下腰讓對方的手掛到他肩上,如練習時那樣將人抱起來轉身放進輪椅。他從未想過這種基本的動作也會出錯,事實上他也確實一下子就把人安穩地移上去,但就在這一秒內的途中,手裡的人已經咚地一聲撞上車頂。
「抱歉!」他急忙蹲下查看,然而昏黃的天色把頭髮和皮膚全染紅了,乍看之下分不出哪一塊是撞紅的,路燈又還沒亮,只能看著那張臉面無表情地回望著他。
「別動。」輪椅上的人突然開口,法蘭西斯還來不及問,頭頂就被重重拍了一下,那隻手收回去後自顧自地鬆開煞車,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沒事,回家吧。」
他摸了摸頭,繞到後面去推,又聽到前方傳來一句「謝謝」。頭上的鈍痛還在熱麻麻地輻射著,嘴角的弧度還是忍不住揚了起來。明明是每次出門的必經之道,卻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以這樣的心情走過。上一次他們一起回家還是在冬季,現在路旁的英桐已經綠了,算一算竟然也隔了將近半年。
一拉開家門,兩個孩子還沒出聲,食物的味道就先湧了過來。少年們急著跑到門口簇擁著許久未見的父親,卻在問候之後一時找不到話可說。尤其是阿爾弗雷德,他看起來幾乎就要道歉了,嘴巴半張著卻說不出來。法蘭西斯鎖完門正好插入話題,帶了幾句後就請他們先進去倒飲料了。「歡迎回家──你還好嗎?」
本來只是就著燈光確認亞瑟的頭沒有哪裡腫起來,順著視線卻發現扶手上的五指攢的有些過於用力,仔細一看,臉上的血色好像也褪去了點。
「沒事……你把我的止痛藥放在小包裡?」
他點點頭。「聽起來不像沒事。直接休息吧,他們可以把那些東西吃光的。」
「會胖,他們還得找男女朋友呢。」對方笑了幾聲。「沒事,只是以備不時之需,晚點跟你解釋。」
「你是主角,我們可以隨時中斷。」
「至少等我吃完骰子牛,我餓死了。」話一說完,亞瑟直接轉著輪子往前滑去,沒有再給法蘭西斯取消盛會的機會。
不過法蘭西斯稍後還是在亞瑟喝下第四杯紅酒時提前結束了歡迎會。亞瑟的破綻不多,但酒喝得愈來愈急切已經足以敲響警鐘。兒子們沒有多作抱怨,自告奮勇包下了所有收拾整理的工作──總是有這樣能讓法蘭西斯立刻決定明天早餐多煎兩條培根和煎餅的時候。他對著雙胞胎點點頭,就推著另一位父親進了臥室。
「止痛藥,啊,我去拿水。」跑出房門,再快步走進,問題像是溶在水杯裡,無聲地遞過來。沒有催促,只是默默地等他吞下去,連同藥效一同作用。
「我偶爾會幻肢痛。」亞瑟看了眼左臂。
「我知道,病歷有寫。」法蘭西斯瞪著他,一臉無可奈何。「你該直接告訴我。」
「這次還好,至少一開始還好──你撞我的頭還比較痛。」他調整了一下姿勢,閉上眼向後靠。「可能對炸物比較敏感……不是因為現在的腸胃,是精神上。」
「之前怎麼不說?」
「今天才知道。」亞瑟睜開一隻眼睛,疲倦地隨意對焦,最後定在牆上的照片。「我又不能吃,醫院裡根本不會出現。」
「對不起。」
「別這樣,因此知道了也沒什麼不好。」
他以為對方會問為什麼是炸物,但法蘭西斯再次開口時問的卻是現在幫他移到床鋪可以嗎,躺著會不會比較舒服云云。他本來準備好的「你還是別知道比較好」反而無處安放,塞在嘴裡,只留下了說好的空間。
如果不是因為他比亞瑟晚了三個小時才睡,可能根本不會發現對方作了惡夢。
睡姿還是那麼直挺挺的,也不動不叫,呼吸僅有稍微加速,還不到喘的程度,只有繃緊得微微顫抖的肌肉能看出這個人睡得並不安穩。他猶豫地觀察了一陣子,並不是沒有放鬆的時候,但隔沒幾秒就又用力起來,似乎不會在短時間內停下來。法蘭西斯只好推了推亞瑟的肩膀,試著喚醒他。
對方猛然睜眼,就像一開始急著抓假牙那樣迅速翻身──只不過這次的方向朝著他,五指則精準地對著脖子伸過來。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對方壓在身下動彈不得,頸項的力道也越收越緊,只能拍拍對方的手臂希望這男人趕緊回神。
幸好剛剛開著作為燈光的手機落在一邊時螢幕朝上,光線雖然黯淡,姑且在逐漸清醒的過程中能看出手裡的人是誰。亞瑟先是一下子把手抽回來,明明法蘭西斯還在動,卻還是顫著手來探他的鼻息。
法蘭西斯還喘不過氣,當然也說不出話。他抓住那隻手,在相對無言中放到自己起伏的胸上。
「傲驗。」開口前本就已經愧疚忐忑,聲音發出來後更是焦躁難安。亞瑟閉上嘴,轉頭看著床邊的假牙,又看著對方,身旁的人卻沒有放開手的意思。
「你主動熱情也沒什麼不好。」與他相反,法蘭西斯到了這時才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只是有點啞。「不過,一兩個月後我們再看看好嗎?」
眼見手還是不放,亞瑟只好隔著布料緩緩地用手指在對方胸口寫起字。然而,寫了一個「你」之後,卻一時不知道該往下接什麼。
你可能真的會死在我手裡。
你應該要至少害怕一下。
你可以現在就試試無牙的嘴是什麼感覺。
「你──是-個-笨蛋。」法蘭西斯在他終於寫完的同時讀出來,一邊聳聳肩。「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我學不了四種語言,還常常誤會你。」
隔了很久,久得平躺的人眼睛都閉上了,他才又寫了幾個字。
要-試-嗎?
「試什麼?」法蘭西斯沒睜眼。
亞瑟動了動左大腿,膝蓋正好蹭得上去。
我的-嘴。
「什麼?」法國人一下子坐起來的同時也把對方的手放開了。「我說你主動熱情沒什麼不好不是這個意思。」
他點點頭,終於得到自由的手抓過來的卻不是假牙,而是手機,拇指接著迅速戳起螢幕。
我知道。我很抱歉。要是我有兩隻手或甚至我的雙腿足以支撐,你可能現在根本說不了話。
「不管怎樣我現在都沒事──噢老天,我可不要你這樣補償我。」
我可沒說這是補償,但在我做全口重建前你該試試。
「為什麼『該』試?。」
對面看起來重複了幾次打了又刪的動作,等他實在忍不住想湊過去看,螢幕才總算轉過來。
因為我想跟你試,就這樣。
「不是今天。」法蘭西斯嘆了口氣。他對於自己肯定得面對許多之前在醫院裡由別人處理的事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想到第一晚就碰到兩個,還附加聖人考驗。「你還好嗎?我想你做惡夢了。」
嗯,謝了。
「那,睡吧?」亞瑟的短句使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擔心自己的拒絕是不是又讓對方胡思亂想了。
眼前的人倒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點點頭,把手機放到一邊,躺回自己枕上,可恰恰正是這樣無聲地同意最讓人不安。法蘭西斯撓了撓頭,彎腰親了鼻子一下,還是有些畫蛇添足地解釋了起來。
「我很樂意之後深入討論,只是想慎重。」
亞瑟微微仰頭,點了一下,又搖了搖,最後輕輕地碰上他的臉頰,又抬手在睡衣無從遮蔽的鎖骨上寫著晚安。
「晚安。」他也低聲回應,躺到一旁。 被子已經蓋到下巴,偏低的體溫卻還殘留在皮膚上。究竟是這個人對自己的魅力毫無概念,還是刻意報復他的不解風情?一直到進入夢鄉的前一刻,法蘭西斯還在思考這個問題。
TBC
註:
1. 五月初大倫敦地區的日落時間約為晚上八點半。
2. 幻肢痛:約有六成截肢患者會發生此症狀,每個人的持續時間可能從幾個月到幾十年,感受也未必相同,可能在不存在的部位感受到電擊、針刺、火燒或搔癢的感覺。也有些人會因特殊的條件而更容易觸發,比如濕氣或姿勢等。如果在截肢前該部位就已頻繁經歷痛覺,則更容易發生。目前治療方式都是非藥物,如電刺激、鏡箱療法、針灸,藥物方面可以使用部分種類止痛藥、三環抗鬱劑和癲癇藥物緩解,但目前還未有能有效治療的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