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徒的第三部,前兩部分別是騙徒、磨坊,單親爸爸音樂人法x軍情五處幹員英,三部都會收錄在新刊騙徒裡。
2015
亞瑟從生活中消失後,時間的滾輪仍然一如既往將那些瑣碎的日常印到他們身上。
雙胞胎照常上學,照常周休二日,僅剩的一位父親也像是過去另一位出門時那樣把家務與工作全排進自己的時間表。他們還是會急匆匆地度過早晨,也會在餐桌上閒聊學校與電視節目。每個人都不願影響到另外兩個,這樣平靜地將日子過下去,除了時間之輪,或許也是三人盡了全力的刻意而為。
只不過阿爾弗雷德開始拒絕友人們的課後邀約,愈來愈常與馬修一同回家;馬修偶爾會在寫作業時分神,就寢時間也跟著往後延了一些;而法蘭西斯在只有自己的家中,每瞥見一次螢幕角落行事曆上越發接近的日期,就像把心上隱隱插著的針又攪動了一次。
然而,他並不打算去修改行事曆對那天的註記。
雖然每天都在把信仰撿回來默默叨念著祈禱,但不改雲端月曆倒也稱不上是什麼祈願的手段,更不是奢望亞瑟真的會在那天出現,只不過是,比起看見他們的紀念日,抹去那一天讓人更痛罷了。
亞瑟的同事一個月前又來了一次,帶來的仍不是好消息,甚至更加直白地勸法蘭西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雖然很抱歉,但如果他是被帶走,說不定最好的祝福是願他死得乾脆。」
如此直接,一點希望也不留。
儘管只要用理智思考這句話背後所指的一千萬種可能性,法蘭西斯可能也會得出相差無幾的結論,但這種事又怎麼可能理智思考?亞瑟也能輕描淡寫地說出類似的話──再次顯示他們這群影子裡的工作者與其他人之間認知有多麼不同──但自從被打斷後就再也沒有提起過。
亞瑟還有多少想與他深談卻決定不加提起的事?
曾經,他以為自己已經從上一段婚姻學過教訓,不再視另一半的付出為理所當然。然而,當亞瑟開始在生活中缺席,法蘭西斯回頭細想,卻仍感到自己對於對方的改變與妥協了解得不夠透徹,甚至也不夠珍惜。
現在的他說到底還是一樣自私吧?明明不是不曉得亞瑟活下來可能會遭遇什麼不幸,卻還是希望他能回來,不只是將那些來不及接續的斷章補全,也想補齊一段段過往中不夠完善的漏洞。
如果他的希冀是出於這樣的自私,又該如何祈禱?說不定亞瑟的厄運正是源自於他選擇了法蘭西斯,源於法蘭西斯對亞瑟一次次的要求,源於亞瑟在工作與家庭生活間的拉扯,源於他們……不知道到底算不算是背棄宗教教條的關係。在信仰中,他真的有立場為對方祈禱嗎?日復一日的捫心自問還沒有找到明確的答案,只是不斷將那些湧現的盼望重複一次又一次。
請別讓他受太多苦。請把他帶回來。請讓他有力量克服面對的困境。請讓我們之間有繼續下去的機會──
漫漫長夜結束得遠比想像中快。
那天法蘭西斯就像過去幾個月以來一樣,早起為雙胞胎準備早餐,平平淡淡地催著他們,聽兩個兒子爭奪浴室使用權,然後送他們出門。在寂靜的空間裡機械式地打開電腦,看看雇主又開出了什麼樣的音樂需求,然後開始作業。
當門鈴響起時,法蘭西斯還在克制著自己別自作多情地以為祈禱真的應驗,然而帶著稀微期盼的腳步還是無可抑制地快了起來。
女人第三次站在門口。
「你現在方便出門嗎?」她說。
法蘭西斯不知道自己該抱持什麼樣的心情。
對方只說找到人了,可以帶他過去了,接下來就沒有多說。看神情,法蘭西斯有預感狀況並不好──甚至不敢開口問找到的亞瑟是生是死。
掛在頸項上的戒紙在襯衫裡熨貼著胸口,他記得亞瑟曾經隨口教過他心肺復甦,就壓在這個點上。自從他把戒指往脖子一戴,每當金屬環隨著他踏出的每一步來回碰撞在皮膚上,就像是一次次推著逐漸下沉的心再努力跳動一下,而現在它安安靜靜地貼著,反而是他的心臟緊張地砰砰向著胸膛撞。
「他還活著。」
駕駛座的女人開口,語句中沒有半點歡意。「不然我一開始就會說了。」
「噢。」法蘭西斯點點頭,直視前方,視線焦點卻彷彿定在半空似地沒有看進任何飛速掠過的景色。又過了幾個呼吸,他才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開口:「狀況,很糟嗎?」
她沉默了一會,最後只回以意義不明的「只可能是為了你。」
「為了我?」
「就如我之前所說。」
最好的祝福是願他死得乾脆。
他試圖在回憶中翻找有沒有其他句話同樣能接上這個話題,這句話卻在意識中迴盪得越來越響。先是遮掩了引擎,再後來幾乎遮蔽了一切外界聲響,甚至連思考都一再被這些音節填滿。
不知不覺,這些轟鳴又逐漸化為畫面,大腦不受控制地試圖想像現在的亞瑟。記憶中的瘀青和輕傷瞬間被電影中的槍傷血洞和皮開肉綻取代,血腥味幾乎就湊在鼻前,逼得法蘭西斯窒息而暈眩。
他比過去四個月以來每分每秒都還要想趕到丈夫身邊擁抱對方,卻又比任何時刻都要害怕重逢那刻知曉對方為了重逢究竟經歷了什麼。
轎車沒有因他而加速或減速,只是穩穩地載著他趨近那個瞬間。
在僅僅一步之遙,猶疑還來不及浮現,法蘭西斯就被攔在外頭。
亞瑟的搭檔原本走得飛快,進入最後一段走廊時卻突然停下,問了護理人員幾句話後轉而把法蘭西斯交給對方,說是請護理師先對他解釋,然後就自己一個人開門進去了。
在醫院滲進肌膚的冰涼中,他一開口,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口乾舌燥。「午安?」
對方朝他伸手,口罩上方露出的雙眼看起來不是很高興,比法蘭西斯稍微低一點的頭顱微仰,盯著他的臉像是在評斷審視著什麼。法蘭西斯也偷偷打量著,發現自己完全分辨不出對方的性別。草草握了一下手後,這個人才開始對他說話。
「你等一下也要進去?」
「我不知道。」他甚至不明白對方為什麼這麼問,就連發音都開始結巴起來。然而愈是想壓抑失措的情緒,那些被壓抑的母語發音就愈是反叛地往上浮。「我早上才知道他在這裡,不能見他嗎?」
「你是哪個單位?」
「我是他的丈夫。」
上次說出這句話彷彿已經是千年之前,此刻再次發出這一串聲音,像是在交錯著勉強維持平衡的木棍高塔中抽出看起來最岌岌可危的一根,彷彿下一秒就要崩塌。法蘭西斯幾乎能感受到聲帶顫抖,就連丈夫一詞的H都差點發不出來。
所幸,對方的神情總算緩和下來,甚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原來如此,抱歉,實在是他們打擾得太頻繁了。」
「他還好嗎?」
眼前的人抿起雙唇,不到一秒就又張口:「我不會用『好』來形容……我會告訴你等一下進去就能見到的部分,更細節的狀況得他本人同意才能告訴你。」
這下子換法蘭西斯沉默了幾秒,他深吸一口氣,又嘆了出來。「我猜他們都不需要經過他同意。」
「你知道我為什麼反感了。」
又沉默了一會,幾乎能聽見吞口水的聲音──即便他幾乎沒有口水可吞──對方耐心地等著,沒有貿然開口,但那雙眼中愈發鮮明的同情卻又像是一片片落在疊疊樂堆上的雪花,溫柔卻帶有寒意,逐漸積累後更顯沉重。
「現在先有點心理準備比較好對嗎?請說吧。」
「那就先從他的腿說起?雙腿骨折,右邊斷在大腿,左邊斷在小腿。」
「我猜這是最輕的?」
複雜的神情已經足以回答這個問題。驚訝,彷彿理解了什麼,又微微下垂引出一些哀傷。或許是猜測他已經習慣這種事了吧?然而他什麼都沒有習慣,只是端出如蛋雕脆弱的平靜,希望對方不要因為他的情緒而隱瞞任何事。或許這層面具有些效果吧,對方接著就吐露剩下的情況。
左臂斷肢與牙齒全拔。
語速飛快,不知道是無法分出這兩者到底哪一個比較難讓人接受所以一次說完,還是認為用最短的時間念出來就能緩解得知時受到的衝擊。
法蘭西斯背在身後的左手使勁捏著右手,用盡全力才穩下自己。他也不確定那一瞬間究竟是在嘶吼的邊緣還是幾盡癱倒昏厥,只知道有什麼東西發出轟然巨響,像是倒塌,像是爆炸。
「剩下的得問他的意見了。」
「還有剩下的?」
護理師再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對於其他部位與器官一個字都不再多談。
「雖然對你很不好意思,但等一下的會面能不能短一點呢?他們已經打擾太久了……他現在還是昏睡著比較舒服一點。」
他除了點頭之外還能做出其他反應嗎?「會好轉嗎?」
「已經比兩週前好太多了……要不是他們急著要談,也不會上禮拜就放人進去,昨天就說過是最後一次了,誰知道今天又跑過來──」
兩週前。
法蘭西斯可以想像過去的自己會因此而計較多久──他再一次成為最後知道的人,那麼多人都能比他早一步知道亞瑟的生死甚至詳細的體檢報告,而他永遠只能分得剩下那部分的真實──然而現在他已經感受不到這種不平衡感了,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那份「亞瑟的痛苦」壓得他喘不過氣。明明他根本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樣的經歷、什麼樣的痛苦,但那團模糊得看不清形體的黑霧已經足以使人窒息。
對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了話語,沉默地與他一同等待。這裡看不見護理站牆面的鐘,他在匆促出門時也沒戴上錶,時間的單位只能是心跳、呼吸與念想。
在法蘭西斯第三次阻止腦海浮現丈夫被拔牙的畫面時,那些「同事們」總算一個個從房門魚貫而出。那位搭檔走在最後,抱著些許歉意,對他說:「你進去吧。」
TBC
!!!!!!(以沉默地跪地敲打地面表達自己長久以來內心深處的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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