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英】磨坊(三)

2010

比起一開始的酒吧,這裡好多了。

亞瑟照例坐在一個足夠看見法蘭西斯,又不會近得讓對方朝他眉來眼去的位置。這是間餐點品質不錯的餐廳,環境窗明几淨,氣味也清爽許多,與他們定情處那種酒精、油糙與木板透出的霉味混在一起的混沌氣息截然不同。

法蘭西斯在這裡工作時也比當時更……閃亮?亞瑟發現自己很難找到明確的詞彙去形容這個轉變,更快樂、更自信、更迷人、更讓人愉快,這些詞都只能表現出其中一個面向。

如果要找出一個最為精確的感想,亞瑟會說現在的法蘭西斯會讓他偶爾懷疑自己當初為什麼願意與兩年前的法蘭西斯結婚──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前後對比起來,兩年前的法蘭西斯只能用黯淡來形容。

不過,就算是黯淡的法蘭西斯也足以把他拐進家門,這倒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他容許自己用氣音笑了幾聲,順便低頭看了一眼錶。一點四十五分,那男人正趁著打烊前顧客所剩無幾的時段彈自己還在寫的曲,曲調輕快迷人,或許有幾個音不是那麼和諧,但到了明天應該就會改掉。

自己的午餐也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就剩下甜點還有幾口。可以在一點五十分前吃完,給服務生十分鐘整理好這個位置。這就是他之所以喜歡在一點落座,一切都恰到好處,剛好可以在兩點打烊時一起回去。

餐廳的另一頭似乎有人在求婚,隔著距離其實聽不清他們的對話,但在只剩兩三桌的空間裡,這點風吹草動已經明顯得足以讓人注意了。偏偏他們的求婚並不順利,似乎還衍生成口角,最後以女方拎起包包離開告終。

那男人在位置上喃喃叨念著什麼,看起來也是一臉忿忿不平。雖然不清楚始末,但亞瑟還是在心裡默默可憐了他兩秒,不過這點憐憫很快就隨著男人的行動而煙消雲散。

那傢伙站了起來,往法蘭西斯的方向走去。亞瑟迅速地掃了一眼自己的桌面──正餐用的刀叉已經被收走了,剩下甜點用的小型湯匙──不過對方也雙手空空,真的需要動手的話,赤手空拳應該還在安全的範圍內。

琴鍵前的人顯然也注意到了,但他選擇繼續彈下去,而亞瑟還在評估距離。畢竟如果只是想遠遠嚷嚷或瞪一眼,那他就不用小題大作讓法蘭西斯尷尬。

然而那個人越走越近,大約在只剩下五步距離時,亞瑟也站了起來。

「先生,抱歉我多事了點,但洗手間可以往那走。」他指了指,接著又比了另一個方向。「或是您想找服務員?」

「別多管閒事。」對方瞪了他一眼。「我只是想抱怨這個人彈得是什麼鬼東西,整個氣氛都不對了。」

法蘭西斯這下也將十指的活動停了下來,平靜地望向批判者。「很抱歉造成您的不悅。請問您偏好什麼樣的氣氛呢?」

「我的求婚已經搞砸了!別在那裡假惺惺地想改善什麼!」男人又往前進了一步,亞瑟也默默地朝他們的方向靠近。

「我很遺憾。」法蘭西斯的眼角餘光顯然是瞥見了他。「下次我會改善。」

看著男子似乎被激怒得更激動,亞瑟試圖出聲轉移他的注意力。「或許你該捫心自問這跟你個人是不是有更大的關係,而不是急著找戰犯。」

這確實有效,那個人一下子就轉過身來,急著對他吐出那些沒什麼意義的憤恨,距離法蘭西斯也越來越遠。他其實沒什麼在聽,只是計畫性地逐漸往後撤,把對方引得再過來一點。

「你這種已婚人士才不懂。」這句他倒是有聽進去,還忍不住笑了。

「不,就是已婚了才說這只跟你個人怎麼經營感情有關係。」當初法蘭西斯怎麼求婚的?他不記得那時有什麼氣氛、環境和鋪陳,就連對話都是一場混亂……噢,他想起來了。嚴格來說,法蘭西斯根本沒有求婚!

那人又罵了幾句,然後自顧自地走回座位,拿了自己的東西就付錢走人了。

「看來我的專屬保鑣經營感情有成,都能教訓別人了。」已經過了打烊時間,其他桌的客人也在鬧場的過程中離開了,現在亞瑟是僅有的客人,法蘭西斯也就不遮掩了。

「還行吧,至少走得比他遠。」

「這倒是。」法蘭西斯點點頭。「不過大白天真的會動手的人少之又少,你可以不用那麼緊張──雖然確實很有安心感。」

「酒吧會發生的事,這裡未必不會發生。」

「那也就一兩次,而且人喝了酒就可能做點蠢事,尤其是英國人。」

「這點我倒是無可反駁。」亞瑟鼻子哼了一聲,付完帳就拉著丈夫離開餐廳。

「你最近下午的假變多了。」法蘭西斯坐進車裡的同時時試著轉移話題。

「是啊。」他的丈夫一邊應聲一邊踩下油門。

「你還先回去戴婚戒?」

「我出門就帶著了,你醒來的時候沒發現床頭櫃少了什麼?」

「沒,我今天有點睡過頭,得趕著出門才不會遲到。」

「那麼,」亞瑟頓了一下。「既然睡得比較多,等會還有力氣吧?」

法蘭西斯彎了彎嘴角,轉頭去看駕駛座。他的丈夫在臉部管控方面是個專家,得從側面很仔細地看才能看出耳後根微微泛紅。「當然,任您差遣。」

「只有一個小時,別過頭了。」

「他們今天放學後會留在學校練習期末表演,我猜可能至少半個小時。」

「那就七十五分鐘。別忘了他們沒搭校車,我們得去接。」

「七十五分鐘。」他複述一次。「也夠了。」

亞瑟點點頭,但沒有讓這個話題持續下去。車子裡再次被沉默籠罩,雖然不是讓人難受的沉默,但五分鐘後法蘭西斯還是忍不住開了下一個話題。

「最後的曲子真的有哪裡不好?」

「有幾個音需要再和諧一點,但也就那樣。」他試圖憑著回憶哼唱,但兩個小節後就放棄了。「等等你可以再彈一次,我就說得出來是哪裡。」

「噢不不不,回去後有更要緊的事,我們只有七十五分鐘。」

「你的音樂就放在享樂之後?」

法蘭西斯笑了幾聲。「不,放在你之後。」

再一次地,亞瑟沒有回話。不過他的丈夫看著那弧微微上揚的唇線,覺得好像也沒有開啟第三個話題的必要了。


「如果你們想追求哪個公主王子──我建議最好不要──但這也跟周遭地區的口音比較像,所以可以學著稍微改一下,像我這樣。」亞瑟示範了一次基本的發音。

「但那聽起來很無聊!」阿爾弗雷德抗議。

「這聽起來比較……紳士。」他眨眨眼。「但你們也可以保留原本的口音,或是學學更多地方的口音,像是利物浦、蘇格蘭……然後找個喜歡的。」

「如果我想學美國腔呢?」

「可能有人會開你玩笑,但每個口音都會被開玩笑,所以──」亞瑟攤了攤手,用對方指定的口音說出下一句話。「這是你的選擇。」

當法蘭西斯問他能不能試著教孩子們的口音「更像英國人一點」時,他只說會試試,可沒有說使命必達。

「跟著Papa說著法國口音,還混著東區的腔調,他們再一年就要上中學了,這個年紀的同學有可能……在無知中展露惡意。」

法蘭西斯的憂慮不能說沒有道理,甚至他也知道這個法國人因為口音而吃過多少虧,但他自己倒是覺得孩子都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了,硬要他們改掉口音也是件痛苦的事,再說人類對於異己的惡意永遠存在,總有一天得知道要怎麼排解。對他來說,十歲已經足以開始學習如何應對了──在有家人作為後盾的前提下。當然口音還是能學,但比起硬改,不如就把各種口音拋出來讓他們當遊戲玩。

再說,真的要改,他的時間恐怕不夠。

「所以說,你之後可能三不五時就有幾天不回家。」法國人對他確認的同時一邊試著保持冷靜。

「因為我得去執行那些更……深入一點的任務。」他的衣服還沒穿上,靠在枕邊人身側,試圖安撫對方。「算是升職了。」

「我想到你去曼城的時候。」法蘭西斯嘆息著說。「每一天、每一次你沒接起的電話,那種焦慮……我不認為我現在學會消化了。」

「抱歉,但每個人都是如此。」

「可是,我從來不知道『每個人都是如此』。」身邊的人轉成側身,盯著他。「你調回來之後,我以為一直都會是這樣。有時候晚歸,但總是會回來。你從來沒有告訴我,有一天你會開始在別的地方過夜。」

這時候的法蘭西斯跟當年的法蘭西斯看起來又是同一個人了。

他垂下眼簾。「抱歉。」

「別跟我抱歉,你們英國人說抱歉只是一種習慣。」法蘭西斯深吸了一口氣。「怎麼跟男孩們說?」

「說我常常出差。我想他們可能不會太在意。」

「他們怎麼可能不在意?」

「這個嘛,他們開始不叫我Dad了,我看得出來他們有點困惑。」亞瑟也嘆了口氣。

「怎麼回事?我們結婚半年內他們就改口了,又改回去叫你亞瑟?」

「他們到了重新看待我的身分的年紀了。」他按住對方。「十歲。人總會經歷這樣的階段,叫我亞瑟也沒什麼不好。」

「你多在外面睡幾天,下次回來就要變成柯克蘭先生了。」

「你太悲觀了,他們只是需要重新消化。」

「重新建立關係,也需要你在場才能建立。」法蘭西斯皺起眉頭,下巴靠在他的頭頂上。「答應我你會盡可能回來。」

他舉起右手。「我發誓,我會盡可能回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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