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斯直覺賈德有事瞞著他。具體一點來說,他懷疑對方還有其他對象。
要說有什麼證據,其實也沒有,就是有幾點特別奇怪。比如手機常常關機,大部分的下午都連絡不到人,有時候甚至連晚上都得等到深夜,最適合打電話的時間反而是早上八點前。當然,他就這件事情問過賈德好幾次,對方總有些能在當下說服他的理由,可是當把這些片段一個個拼湊起來,他的信服似乎又開始動搖起來。
又或者是他很少讓法蘭西斯進到他的公寓裡。雖然有過一兩次,但在他把賈德帶回家前,想深入交流時通常還是選擇隨便找一家旅館。原本他是以為賈德的住處有室友或是條件不好,但實際去過之後又發現兩者都不成立。既沒有室友,週遭環境跟內部格局也都不差,確實就是個收入穩定的單身公務員會租的公寓──比他家的條件還要好──而且也乾淨整潔,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更沒有什麼不該讓他看到的東西。真的要說的話,他看見有幾件掛著的衣服不像是賈德平時的穿著,但那確實是他的尺寸,賈德也沒有特意去藏,因風格不同就斷定那是其他男人的衣服實在有點過於武斷了。
再然後大概是他們踏入同居階段後卻還像是半同居。對方只帶了幾件衣服和盥洗用具過來,有時候下班也會直接回自己的公寓。當然,這探討起來也有合情合理的理由:他的公寓通勤起來還是比較方便。
總是這樣,事情拆開來看總是很合理,一項項列出來更會被說是小題大作,但生活將這一切融合起來後就讓他隱約感到奇怪。
然而,撇除這些,賈德確實是個很好的愛人。
他像是一團火。雖然說起話來有幾分保守與嚴謹,但這也遮掩不了骨子裡的熱忱、理想和行動力。有點彆扭,但多說幾句話就能感受到溫柔。
他還記得第一次約出來那天。這個明明只是來互相索取肉體的人卻非常真心實意地為了他的孩子罵了他一頓,氣沖沖地向他要了電話,把他轟出房間,然後在一個小時後準時打過來確認他真的回家了──最後這部分其實有點嚇人
在這之後,這男人感覺一有空就回來酒吧坐著。一樣在他休息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直到打烊。不過應該不再是為了聽他彈琴,而是看著他有沒有再找人過夜。
法蘭西斯就是在這段「監視」時期開始起了想與對方交往的念頭並付諸行動。
沒錯,賈德是個怪人,而他也不遑多讓。
本來以為是只是個正義魔人,但對方多聊幾天後又能敏銳地捉住他面對孩子的失職焦慮,對他的態度又多了幾分寬容和一點鼓勵──雖然包裝在諷刺之下。
「為什麼孩子歸你?你不像是會搶扶養權的人。」賈德當時問得直接了當。
「他們的媽媽想斷乾淨。」他嘆了口氣。「除非萬不得已,她也不想相互探視。」
「噢。」對方點點頭,他猜那雙綠眼睛等等會直勾勾地盯著他問:「你到底做丈夫多失敗?」這是個大多數人都會納悶但放在心裡的問題,但那雙薄唇說出來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不過最後,對方的下一句話反而是:「不帶他們回法國嗎?」
法蘭西斯愣了一下。「他們說想留在這裡。」
「很少父母重視小孩的意見到這種程度,尤其是扶養壓力大的父母。」賈德舉杯,淺淺地敬了他一下。碧綠的眸子隔著玻璃杯像是暈在酒液裡,讓他想起繆斯般的綠精靈。「看吧,你要感謝我阻止你繼續在外遊蕩,本來沒有糟到無顏見他們的程度,再晃蕩下去可就難說了。」
或許他就是這個時候動心?法蘭西斯也說不清,就連交往的時間點也難以定義,說不定他把做給男孩們的點心帶一份過來給對方而對方亮著眼睛收下──第二天帶了難以下嚥但應該是手工製作的回禮──時他們的關係就已經到了某種程度,又或者要等到他終於有個空出來的平日中午邀約對方來次簡單約會時才算是進入交往。
不管怎麼樣,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時刻還是第一次把賈德帶回家那天。
法蘭西斯事先當然有跟阿爾弗雷德和馬修打過招呼。根據之前的經驗,就算說「朋友」來欲蓋彌彰,小孩子還是能察覺到不對勁,不如就直接告訴他們。
「現在還沒有要讓他當新媽媽的打算,你們可以當作是普通的叔叔就好,別緊張。」他補了一句。
其實緊張的是他,既擔心兩個兒子反感,又不知道亞瑟會作何反應。
「男人怎麼可能當媽媽?」阿爾弗雷德笑他。「又不像之前那些阿姨!」
法蘭西斯不知道這個反應是好兆頭還是壞兆頭,但第二天的開頭可以說是糟糕透頂了。他忘了帶傘。賈德帶了,但兩個男人當街共撐一把傘顯然對他的臉皮來說挑戰太大。英國人當機立斷地把傘塞進他手裡,結果半途中兩個人開始把傘推來推去,後半路誰都沒撐到,到了門前大概只剩賈德要帶給兩個小主人的玩具被護在大衣裡沒濕,其餘全身上下都沾了一層水。
熟悉的焦慮感又找了上來,他抱歉地看著對方,一邊在包裡翻鑰匙一邊喃喃著等會進門後先吹乾等等諸如此類的話,後面的語速越來越快,每一個字都是實體化的焦慮,而他控制不了,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將這種溢滿的情緒一個一個向外扔。
「手別抖,沒人要搶你的鑰匙……就算你是個法國佬也別下了雨就興奮地呱呱叫。」賈德一句話拋過來。
「我沒有呱呱叫。」法蘭西斯吸了一口氣,稍微冷靜了一點。「待會我幫你準備一套衣服,你應該穿得下我的。」
「我可不是小男孩──」
門一開,正好就有個男孩衝過來,在他的跟前煞住,說了聲活力十足的「嗨」。
「嗨。」賈德蹲下來與阿爾弗雷德平視。「打擾了,我是賈德,請問你是?」
「我是英雄!」
他看見青年笑了笑,把手裡的飛機模型遞過去。「那麼英雄有一架飛機是不是會更帥氣?」
阿爾弗雷德的眼睛亮了起來,小小的手努力忍住粗魯的動作還是颼地一聲就拿過去了,過了四五秒才想起來要說謝謝。
法蘭西斯到現在才有機會插話,但小兒子的反應還是讓他放鬆不少。「這是阿爾弗雷德。」
「很高興認識你,阿爾弗雷德。」
「另一個是馬修。」他朝前方朝了招手。「馬修,來吧,賈德叔叔也有給你帶禮物。」
馬修緩緩地走來,到他們一步前的距離停下。「您好,我是馬修。」
賈德把懷裡藏著的小泰迪熊遞過去。「也很高興認識你,馬修,我聽說你很喜歡泰迪熊,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
實際上來說,這當然不算是最高級的泰迪熊,他知道賈德家裡那隻比這隻貴多了。不過這才是賈德的體貼之處,他對法蘭西斯解釋過不能送太奢侈的東西,以免小孩子日後將其當作跟他許願新禮物的標準,而這是他衡量過法蘭西斯經濟能力後盡可能在高標上選出來的禮物。
「謝謝。」馬修接了過去,用力地抱在懷裡。
「好啦,孩子們,我們剛剛淋了一下雨,我帶他去換衣服,這段期間自己玩,不要吵架喔。」
「你們會接吻嗎?」阿爾扯著嗓門問。
「不會。」賈德迅速的回答像是反射動作。「咳,我不會搶走你爸爸,放心吧。」
「可是我們也不會跟爸爸接吻。」馬修困惑地接著話題。「接吻跟搶走有什麼關係呢?」
「所以不管會不會,他都不會搶走我。」法蘭西斯兩手分別揉了揉男孩的頭髮。「我們一下就回來了。當個乖孩子,之後再問,好嗎?」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帶你回家的時候嗎?
法蘭西斯昨天在電話裡問他,倒也沒有等他回應,只是自顧自地說那時候他有多緊張。「還好你們相處起來都快比我這個爸爸融洽了。」電話另一邊這麼感嘆。
亞瑟覺得他言過其實了,他一個外人不用負責管教,如果男孩們表現不太過分,他當然只要對他們好就行了。七八歲的小孩領略不出這樣的緣由,只知道他不是壞人、帶了禮物過去又不會限制他們行為,當然會喜歡他。
「可是以前他們對──」法蘭西斯的話停了下來,有點尷尬地咳了幾聲。「沒事。」
「前女友?」
對方沉默了幾秒,算是默認。「他們比我們想像得還聰明太多了。」
亞瑟當然不會蠢得去問「他們不接受新的媽媽?」,法蘭西斯也試著把話題帶開了,後來他們還是回到亞瑟明天回倫敦的事情上,不再討論那些事。
他有預感對方想對他提一些重要的事。以提到小孩的頻率來看,求婚是一種可能性;但以他們倆剛進入半同居沒多久就分隔兩地,加上最近對方的不信任越來越頻繁來看,更可能是又一次對他情感忠誠與否的面對面對質,或甚至是分手?
他揉了揉太陽穴,倒在床上,突然不是那麼想回去了。
TBC
[1] 苦艾酒又稱綠精靈,通常以植物染綠,在歷史文獻上也有稱其為繆斯的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