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稿日期:2015.12.30
小客車在蜿蜒的山路上前行。他熟練地握著方向盤,看著擋風玻璃前不能再更清澈的藍天。兩個女兒在遙遠的路途中悄悄睡著了,妻子則是靜靜看著與平日所見迴異的壯麗景色。
啊,現在的路比那時寬多了。他靜靜地想著。
野狼一二五的吼叫聲在群山之間迴響,純粹的藍是海拔兩千的天空。這樣荒僻的山路騎著總有些心驚膽顫,偶爾遭遇了小卡車更是有摔落山谷的危險。但這可是畢業後第一份教職,屬於年輕的熱血在血管鼓動著,催促著他繞著山一圈又一圈向上,無所畏懼,勇於前行。
忽然間一個人影自一旁山坡向下俯衝,他往旁一讓,那人就在路面上落了腳,看著他。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可從來沒遇過這種事,他索性煞了車,看了回去。
「我沒看過你,」那人開口,帶著一點口音。「你哪裡來的?一個人來這裡做什麼?」
「我從前山來,雲林。」他笑了。「我來這裡當老師。」
這是他二十餘年教職的起點。
緩緩駛入部落,二十年前的景象浮現,與現實疊合。他努力辨識著有哪些事物是那時留下來的,卻發現二十年能夠沖洗掉太多。小坡上的大樹不見蹤影,原本的空地冒出了幾間商店,越是細看,便越覺失落。
行人中竟也找不出個熟面孔。才正這麼想著,便見一少婦自巷口走出。
「尤瑪!」他趕緊搖下車窗喊道,然後一愣,這麼久了,他竟然還記得大家的名字。
尤瑪像是被這意料之外的叫喚驚了下,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然後像是恍然大悟般快步走來,眼底是掩不住的驚喜。
「老師!」她也遠遠喊道,不久便走到了車旁。「你怎麼有空回來?」
「小孩大了,可以走遠一點,放假了就回來看看。」他笑著回答。「嘿,你們這幾年怎麼樣了。」
「哈勇、馬信他們下山工作了,我是老師,回來教族語。」她又熱切地數了一大串人名,而那些人的臉龐自陳舊的記憶中浮現,都還是孩子的樣子。「我前幾年結婚了,小孩剛滿一歲。」
可是在他的眼裡,她還是當年那個帶著傻氣的小女孩,跌倒了會哭,哭了一下後又起來繼續和其他孩子追著玩,最後帶著一身塵土回教室上課。
「瓦旦、尤幹和巴燕呢?他們還進對山的森林嗎?」他們是除了孩子們之外最深刻的記憶了,他問道。
「他們回去了,前幾年的事情。」尤瑪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像是在談論天氣一般,後來像是想到了什麼才稍微顯得嘆惋。「現在幾乎沒人會過去了,哈勇他們偶爾回來才會過去設陷阱,抓幾隻山雞。」
「為什麼進山裡要這樣呼喊?」他看著一旁高呼的幾人問著。
「這是對動物的公平,讓他們知道有人來了。」瓦旦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繼續跟著。「現在幾乎都放陷阱抓雞,以前我們獵山豬和水鹿的時候,這個習慣是很重要的。」
巴燕大笑。「現在也很重要啊,牠們也要知道有人放了陷阱。」
「而且偶爾還是有山豬可以獵。」尤幹拍了拍掛在腰際的番刀。
沿途收著上次布下的陷阱,這一次的收穫不少,可以分大家吃好幾天。最後一個在森林深處,沒有獵物,反而有像是被什麼破壞的痕跡。
「年輕人,別看了,我們趕快走。」尤幹壓低音量對著他說。「有熊來過。」
聽聞這句話,他馬上收回探究的視線,跟著快步原路折返。
然而,不知道那熊是有意伏擊還是偶然路過,行至半路他們就這麼遇上了。以雙足站起,揚起兩臂,高大的像是一堵牆,台灣黑熊標誌性的V狀白帶此時看上去像死神的鐮刀一般危險森白。牠低吼了一聲,就要撲了過來!
「跑!」瓦旦大吼,將身上打獵外套向熊扔了過去。
他們一路沒命似地在林間奔馳,最後爭先恐後地衝進了森林邊緣的工寮,趕忙在小屋中間的柴薪上升起了火。巴燕拿出幾枝箭,讓箭尖沾上油之後點火,透過門旁的小窗一枝枝射向屋前堆放的柴堆。
幾乎是柴堆引燃的同時,熊就追出了森林。牠盯著跳動的火苗一會兒,似乎在衡量些什麼。最後,牠轉身離去,再次消失在森林深處。
在火苗劈啪的聲響中,四個人不約而同地大笑了起來。他們在情急之下竟然沒丟了雞,就這樣帶著跑了半個山。
「年輕人,」瓦旦說。「你如果是我們族人,一定是了不起的勇士。」
他盡量掩飾他的失落。「也是,他們天天喝酒,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了。」
「要他們不喝酒,就算活長也無趣。」尤瑪說。「他們是勇士,有善終,這樣回去了也不會離開,會變成祖靈庇佑我們。」
部落裡的營火劈啪作響,上面吊著山雞烤著,偶爾滴下油,火一下竄上去又消下來。
「乾吧!年輕人!」巴燕舉起一旁的台啤喝了一大口,那是在部落唯一一家店買來的。
「乾!」他也喝了一口。「瓦旦,為什麼那時候要把外套丟出去?」
「我們的打獵外套都不洗的,就是為了這種狀況啦!」一旁的瓦旦回答,他已經喝了幾罐,聲音大了些。「這樣味道夠重,熊會先去聞,聞完才會來追。」他哈哈大笑。「不然很難跑贏牠啦!牠爬樹也贏你,遇到熊就爬樹的作法沒用啦!牠只怕火,要去有火的地方。」
「你們已經跑得很快了,要下山比我騎車還快。」他笑著說。
「那不是跑得快,是我們不繞路。」巴燕說。「你們一圈一圈繞太慢,我們都直直走,一路跑下去,當然比你快。」往火裡再丟一塊柴,巴燕再補一句。「就算是往上爬也比你騎山路快。」
烤雞差不多熟了,眾人拿下來配著酒,喝得更兇了。
「你們這樣天天喝酒,傷身啦。」他微醺著說道。
「怕死就不會去打獵了,」尤幹又喝了一口。「快樂就好啦,不用活到那麼久。」
和尤瑪道別後,人事已非的落寞忽地湧上。那些他珍藏的回憶,如今似乎真的只剩下了回憶。這個部落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部落,正如他也不再是二十年前那連個女朋友都沒有,卻有一身熱血勇氣的的自己,這是早已想像過的,然而確實得知時果然還是感到哀傷。
他沉默地將車開進不遠的小學,轉頭對著妻女說道。「下車看看吧,這是我待過的第一間學校,不知道變了多少。」
時值暑假,校園宛若空城似地。他一個人繞到校園後方,意外地看見了幾個孩子在空地上追著球玩。
有個孩子看見了他,幾個人小聲地討論了下後,突然全跑了過來。
「你是下學期新來的老師嗎?」一個孩子睜著大大的眼問道。
「我剛剛看見尤瑪老師在跟你說話!」另一個咧著嘴笑著說。
他一愣。
野狼一二五停在校園一角,他背起行李往教師宿舍走去。
意料之外地,一群孩子跑來,將他團團圍住。
「我們老師說新來的老師今天會到,是你嗎?」一個男孩問。
「我來幫你拿吧!」另一個稍微高點的說道,伸手要抓過背帶。
「我是,嘿,你們叫什麼名字?」他笑著把行李提得高點,讓那男孩抓不著。
「我叫哈勇!」「馬信!」「我是尤瑪。」「我是──」孩子們此起彼落地喊著,生怕落於人後似地。
「我曾經是。」啊,勇士是不能掉淚的。他眨了下眼。「嘿,你們叫什麼名字?」
「嘿!讓我先說!我是鐵木!」「我是尤幹!」「我叫亞維。」「比黛。」
「尤幹?」他彎了彎嘴角。「我也認識一個尤幹,他是了不起的泰雅戰士。」
「我相信,你以後也能像他一樣了不起。」拍了拍小尤幹的肩,他說。
「年輕人,生命總是連接著過去。」長老這麼說道,作為送別的贈言。
是啊,那最美好的仍在持續著,生生不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