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點讓人不太舒服的非自願性行為描寫(至少寫的時候不太舒服)
那裡並非如鼠穴一般陰暗潮濕,燈光亮得炫目而暖燥,像是──不,就是──店家的展櫃。
被拖行著身處其中,被抬起又摔下,被翻動或扭轉,被深壓得陷入任何一種平面,被隨意擺弄每一處,在亂七八糟的感官中他幾乎什麼也沒做,唯一的反抗或許是盡可能不發出聲響,儘管這對沒有牙關可咬的人來說是件難事。直到針尖的反光映入模糊的眼簾,他才──
喔,醒了。這裡是──
習慣性的屏氣凝神一直到想起自己身處醫院時才稍稍放鬆。明天才要動刀,這裡不是單人病房,留給他們的空間不大,法蘭西斯被他趕回家過夜了,短時間內不會出現。
電腦就擺在一邊矮櫃上,伸手就能拿到。短時間內也睡不著,是很適合工作的時間,但他又不想動了。亞瑟把半張臉埋進枕頭裡,連抑制思緒飄回夢境的動力都沒有,只是麻木地重複回憶那些情景。
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一開始他還會想著他們從未將這類生意連結到目標的金錢源頭,還會試著去記外貌特徵,就算蒙著眼也能嘗試分辨聲音。到後來,也不知道是哪個後來,是肌肉已經完全使不上力只能任汙物流進淌出彷彿整個身體只是一條管路之後,還是除了灌食液體外幾乎沒有任何進食之後,過了某個瞬間,他突然就只想著要死在有人知道的地方,除了不能被埋在不見天日之處外什麼都不想了。到最後也就只有那管針筒能激起他的反抗,他以為那是毒品或什麼精神類藥物,才驚覺自己終究還是恐懼連精神都落於對方操控。
至今他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不是毒品迷幻藥之類,所謂的決策者間始終沒達成共識,一邊想著問不出來丟去賣,一邊還沒放棄要繼續問出什麼,大概這也是為什麼牙齒沒了還留著右手,畢竟還指望他能記憶清晰地寫字;也不是性病,畢竟沒人想買有病的玩具──他想這或許是自己最終被丟進森林的原因。
或許是性荷爾蒙之類,又或者只是看他毫無反應太無趣拿一支生理食鹽水來嚇他玩玩。反正既然醫院沒有驗出什麼,也就不重要了。
法蘭西斯在第一天見面時,也說了「那不重要。」
說實在,當時亞瑟不知道那句不重要是什麼意思。法蘭西斯那時什麼都還不知道,甚至還以為他指的是拿身體換情報。他不會忘記法蘭西斯之前那些煩人的一再確認終究是出自愛情衍生的焦慮。如果不是被他的狀況嚇到胡言亂語,不是同情憐憫他而免去怒氣,那是說他們已經沒有過去那些牽絆,他對於法蘭西斯而言已經是隨便去睡別人也沒關係的存在了嗎?
法蘭西斯後來說那是為他心痛。然而就算那麼激動地要他戴著戒指、就算眼神動作那麼溫柔,他卻難以從其中辨別所謂的愛情。準確來說,無法辨別的是激情,他知道三因論只不過是理論,也明白伴侶久了本來就容易失去激情,但亞瑟清楚記得在離開那天他們之間還不是這樣。
當然,他的肌肉線條不復存在,左臂的斷面不好看,頭髮又亂又長又髒,沒有假牙的臉就像個老爺爺。他想法蘭西斯已經盡力了,但當時意識到這些事還是不可免地伴隨一陣絕望。更讓人絕望的或許是他自己也有種荒謬的錯置感,法蘭西斯那種全新的溫柔和安心感總在某些瞬間給了他理想父親的錯覺。他想起伊莉莎白說過的話,這悚然的念想才是最令他難以忍受的。最終一切莫名燒成一股怒火,明明對象是自己,卻往法蘭西斯燒灼。
接著,一個吻幾乎就澆熄了燎原的混亂困惑。
他還記得自己有一瞬間想逃。忍住了這種衝動,又偷偷望了眼對方,那雙藍眼竟然像是把那些紛亂的矛盾理清了大半,儘管不是全部,但已經足以讓他雙眼發熱。
有時候,是這樣的瞬間會讓他感受到心臟跳動、電流流竄,感受到世界稍微亮了一點──感受到活著。
起床的早安吻、復健後的擁抱、抱他上輪椅時磕磕碰碰後窘迫地查看輕撫、替他剪頭髮後偷偷吻在後頸耳側、深夜手寫字母時感受到對方心跳漏了一拍,還有寬衣解帶後一點一點重新摸清的微小進度。
但也有些時候這些全都救不了他。
他記得有那麼一天,在第無數次陳述所有他記得的一切後伊莉莎白載他回家,他實在忍不住脫口而出:「我想死。」
「我知道。」伊莉莎白很冷靜,也沒有多說什麼。他不清楚對方到底明白到什麼程度。畢竟嚴格說起來他並不是真的想著要尋死,只是這一秒接著下一秒地活著在那一刻過於疲倦,如果就這麼停下來就是種解脫。
「但至少是我,不是你。」
「這話說得真傷人。」
「是實話,不是諷刺。」像是臨終告解般的坦白,但他也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會做。
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會想著究竟為什麼活下來了。他只是不想讓那三個人白白浪費七年光陰,本來都算好了,殉職的撫恤金多得雙胞胎能少貸大半助學貸款甚至根本不需要貸。如果不是他什麼力氣也不剩又被打斷腿,說不定多走幾步就能死得看不出是自盡。別說自尋死路,就算是待在原地,只要晚一點被發現就行了。所以到底為什麼在所有這些機率之中,最終會活下來?
那天他也是帶著這樣的疑問下車,道謝,又緩緩搭著電梯回到家門口。法蘭西斯開門彎下腰來擁抱他的時候,幾乎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感受到肌膚相貼、稍微擠壓的力道,還有意識到這點後深沉的悲哀。法蘭西斯意識到了不對勁,但他沒有辦法回應對方的不解、擔憂和陪伴,只能盡可能維持最低限度的積極。
不知不覺,他自己也不清楚什麼時候又好了。然而,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次下沉,只能在載浮載沉中盡可能泅著向前,避免將身邊的人一同拽下來。
想著想著就像是睡著了,實際上卻也沒睡。這些意識變得淡薄卻沒有完全消失,儀器的聲響還在傳入耳中卻像是離得很遠。像是身處平流層,沒有下方那麼波動,但雲層不厚時還能隱約看見地面。
在被眼簾阻隔的一片黑暗中,透著半夢的雲層,隱約聽見簾子撥動和腳步輕輕落地的聲響。
「幾點了?」他聽見自己清醒卻恍若夢囈的問句。
「八點半,我吵醒你了?」
「沒……你幾點睡?」
他總算睜開雙眼,對上床邊的視線。黑眼圈之上閃著些許關切和毫不遮掩的親暱,空氣一邊共鳴震動著將話語傳進耳朵:「都在想你,睡一下就忍不住醒了。」
亞瑟翻了個白眼,在對方湊過來輕碰雙唇的同時指了指一邊,才又往旁摸上電腦。「在躺椅隨便補眠一下吧。」
至少今天不是那樣的日子。
一天很快過去,法蘭西斯一樣在傍晚被趕回家,這道簾子裡也再次只剩下亞瑟一人。
他掀了一半病人服,隔著層塑膠盯著那團肉──腸子──厭惡之情早已被習慣取代,說不上喜歡,但它待在那裡的一百多天裡除了帶給他尷尬難堪之外也算是好好達成任務了。反而是明天之後又要重新適應原處,竟有些不安。
早在造口做好時就有人告訴他接回來後最初幾天會無法控制地一直拉肚子──還真是振奮人心──不過日後回診時醫生又說接回去前先好好做擴肛和肌肉訓練可以縮短恢復正常的時間。
法蘭西斯自然問過是否需要協助,不過被一口回絕了,也沒有堅持,只說如果需要隨時能開口。他想對方可能誤會了什麼,不外乎是不想被人碰等等的猜測。雖然他也不知道該從何解釋起,但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還是最初那種情結作祟,他只是不想看見對方最自己做這種事的時候不帶任何性慾──或帶著性慾還不得不為了保健的目的而壓抑,他不知道哪一種更糟。
說實在,法蘭西斯想在那方面做什麼都行──他甚至在六月暗示過一兩次那裡在這段期間可是最乾淨的時候,只是對方一邊困惑一邊按捺著絕不在確認沒有問題前出手。如果不是對方從臉到腿的反應都能被一眼看穿,兩人又逐漸協調出其他方式消磨情潮,或許他又要開始對著這團肉愁怨起來。
不論如何,這團肉過了明天就又回到他體內,之後的不如意再不能全怪到它身上了。至於回歸原處會如何,也不過走一步算一步,反正不會比那段日子更糟,只求不再給人添麻煩了。
他又把衣襬放下,視線轉而移往插著點滴的手背,幾個月前那些針孔幾乎全看不到了。又過了一會,他才回過神來收回視線,側身打開電腦,瞄了眼時間,在睡前還有幾個小時能用,可不能浪費了。
TBC
註:
1. 愛情三因論:史坦伯格提出的愛情構成理論,三因分別為激情 (Passion,主要在生理或情緒刺激相關,所謂的情緒不只正面情緒,也包含憤怒等)、親密 (Intimacy, 親密和彼此依戀、安逸、親近的感覺)、承諾 (Commitment,涉及有意識地決定彼此堅持、維持與相互支持關係)。在該理論中愛的不同階段和類型可以由這三者的不同組合解釋,如有親密和承諾但無激情被歸類為友伴式愛情(Companionate love),會存在於激情不再的長期婚姻。
2. 擴肛訓練常用在肛腸手術者避免術後狹窄和肌肉功能受損,通常在造口做完一個月後左右就能開始,基礎做法是食指伸進肛門約達第三關節,每次約10分鐘,同時訓練擴約肌夾緊手指5秒~1分鐘,放鬆30秒,重複此過程。每天至少一次。一般會搭配骨盆底肌肉運動。(不過一般人其實平常也可以多做骨盆底肌肉運動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