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有再多不滿,這筆錢仍然稱得上是及時雨。亞瑟得以在雙胞胎生日前整治那張嘴,雖然裝上的還是臨時假牙,也得顧及手術傷口而忌口,但不用每天裝上拆下兩片塑膠的生活還是方便許多。起床時往床頭櫃摸假牙的動作很快就被拋在往昔,但有些過去將就的習慣到了此時卻不知不覺保留了下來。
熄燈後夜闌人靜時,亞瑟比起開口還是更常伸手。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慢慢寫,有時不是法蘭西斯先睡著,就是動手的人寫著寫著就停了。往往也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但唯有專注感受才能傳遞一字一句的過程卻有種別樣的情趣。
最初那點意外法蘭西斯從一開始就沒放在心上,何況又催生出了這樣的互動,也是好事一樁,就算在之後又發生了幾次類似的事,只要記得拿著枕頭拍醒人就能避免自己受傷。真正讓他擔心的還是惡夢的內容。輪椅在生活中的比重已經逐漸降低,這些精神裂隙的癒合卻慢得讓人著急。至今他還是不知道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讓對方反應這麼激烈,只能一次次告訴亞瑟此時此地很安全。
然後亞瑟會說他知道,說自己只是睡得迷糊了,說不論是誰都會作惡夢,不值得法蘭西斯擔心。
他多麼想相信對方啊。尤其是看著這個人那麼積極地從小案子開始接起,用一隻手頑強地敲著鍵盤,還得意於打字速度愈來愈快,任誰都能看見這個人向前走時步伐有麼堅毅。明明像隻渡鴉,卻像是曳著光芒。炫目得彷彿那些在暗處跩著人往後拖的事物暫時不存在一般。
然而,被拔去的羽翼終究還未長齊。法蘭西斯每分每秒都想把人護在塔裡,十萬分不願意對方急著跳下來扛財務的擔子,但他也明白如果亞瑟需要透過親密接觸去確認自己仍具吸引力,那同樣需要從工作中汲取成就感。
終究是馴養而非圈養,剝奪天空有時也無異於與削減羽翼。
所幸牙醫在術後保健須知中提及了不得熬夜,多少把對方的工時控制下來,否則他們可能又要為此討價還價來回好幾次──在為了兒子們的生日禮物爭執過後,能免去這齣真是謝天謝地。
給阿爾一把電吉他,給馬修一台筆記型電腦。
對於收入才剛縮減的家庭來說確實有點奢侈。法蘭西斯顯然不喜歡這個點子,尤其對於「連同聖誕節的份」這個理由頗有微詞,不過最後還是成全了他難得的不切實際,只一再堅持他不需要再多費心思去攏絡兩個兒子,說這一切跟孩子的媽更有關係,一切全是自己過去所犯的錯,而少年們也已經釐清過去的誤解。
儘管如此,亞瑟還是不認為自己真的完全置身事外。
是他在建立完關係後又因奔波流連而疏忽維繫,阿爾才會發現生母那道深深的傷痕,也才會將這些過去的舊怨與自己對亞瑟的混沌觀感全攪在一起。追本溯源,他還是該對此負責,只是雙胞胎在乎他,也都被這幾個月的經歷嚇壞了,才不再把這些事重提。
不過法蘭西斯對此內疚完全脫離他的本意,即便日後亞瑟還會繼續改善與孩子們的關係,但這或許就是他們短期內最後一次談起這個話題了。
「我知道你有在玩團,以前我也彈過一段時間,如果需要的話──噢,我沒辦法示範了。」他自己先笑了幾聲,帶著點尷尬。所幸阿爾弗雷德跟著咧嘴笑了,一邊真誠地對他道謝,氣氛才不至於因為這點疏忽而向下沉落。在此之前他確實沒意識到自己無法再彈吉他,明明左手已經不在半年了,有些事還是得在實際想做時才發現已經無能為力。
以前似乎承諾過會彈給法蘭西斯聽。雖然不過是對方得知他曾玩過樂器後的隨口一提,而他也只是隨口應一句「之後再說吧」。雙方都沒把這些瑣事放在心上,直到確定爽約時才突然深刻起來。
「還有電腦,也是亞瑟的主意。」他的丈夫適時將送禮進度帶到大兒子身上,從表情看不出是不是也想到了那些無足輕重的對話。
「我們都不懂具體需要什麼樣的電腦,所以請店員介紹了幾款再做選擇,希望至少合乎你的需求。」
馬修也道了謝,一邊沉穩地接下禮物,沒有太誇大的肢體動作,但發亮的雙眼和到手後忍不住翻看的舉動已經足以讓雙親放下心來。
他們倆等會還要出門和朋友們慶祝,因此送禮後立刻接著食物饗宴。法蘭西斯的手做蛋糕在顧及味覺的同時按著兒子們的喜好做出五顏六色的外觀,幾乎讓他們無心許願只想趕快把它大卸八塊送進肚子裡。飲料當然不能少,還有一桶冰淇淋讓他們挖個開心,以及整盤的薯條、炸魚和洋蔥圈──也是亞瑟的主意。
他的幻肢痛在嘗試過幾種治療後總算幾乎不再發作,試著在腦內想像起來,雖然對炸魚薯條已經沒有當年的熱愛,但也就剩炸雞讓人反胃。藉著孩子們生日,在家享受這些食物的權力也該還給其他人了。
然而想像是一回事,實際在蒸騰的氣味中待著又是另一回事。確實,那個不存在的肉體不再隱隱作痛,但反胃感卻一層層向上浮,一開始只是若有似無,接著開始像水底的泡泡那樣一個個漂至頂層,再啵地爆裂。
值得慶幸的是今天才剛開始,還剩下不少力氣能偽裝。
學校、樂團、打工、戀愛、同儕、煩惱、娛樂、夢想,青少年的世界可以用這些詞彙概述,卻沒有人真的能說自己完全明白這些事物交織的樣貌。法蘭西斯已經算是開明,卻也不例外,而亞瑟即便受過訓練,也得全神貫注才能拼湊出大概──維繫長遠的關係可比為了特定目的而交際難多了。值得欣慰的是,他們都是心胸寬廣的孩子,儘管不是沒有摩擦,仍然願意對著雙親侃侃而談。
他一點都不想因為自己的狀況而打破這場混亂而熱鬧的對話,但馬修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明明原本預計的時間還沒到,就已經開始催著阿爾弗雷德收拾準備出門。亞瑟試探著告訴他們可以慢慢來,馬修卻態度堅持地回應了他的試探。
當室內回歸平靜,法蘭西斯不出意料地說著他收拾就行之類的話,這次亞瑟沒有反對意見──他直接到廁所乾嘔了。
該說沒把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是進步,還是說法蘭西斯到他乾嘔到一半才發覺狀況不對是進步呢。至少這能證明他對外顯狀態和身體本身的掌控力都有所回復。他一邊用冷水擦著臉一邊想著,然後對門口不知所措的男人說:「我沒事。」
亞瑟在床上驚醒。
他壓下幾乎要劇烈起來的呼吸,再三確認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才往身邊瞧了眼。
天色已經開始亮了,法蘭西斯還在熟睡,他心裡有點慶幸這次沒驚動到對方。這男人的黑眼圈一天天浮得愈來愈明顯,四十幾歲的人了,跟初識時相比體力已經差了一截,又被他帶來的瑣事壓縮了睡眠。晚上工作得一樣晚,卻得早起準備一家早餐再陪他復健,整天下來不是在工作就是載著他往返醫院診所,再不然就是替他處理無法一隻手自行完成的雜務。好不容易終於能睡,還可能得先處理床上正在發酵的惡夢。雖然嘴上總說這些小事沒什麼,但疲態早已滿得滲出來。
上個月似乎還差點出了車禍,就算法蘭西斯一塊皮都沒擦傷,也已經足以敲響警鐘。
如果往好的方面想,他今天就要進醫院準備接回腸造口了,未來至少能免去一項麻煩。如果往壞的方面想,就算少了一件事,還是有其他數不清的事會繼續給他的丈夫添麻煩。
當然,他還沒有放棄一項一項撿回來。幾乎能擺脫輪椅,他還想著總有一天要把拐杖放到一邊,最好能在一年內改好他的車然後重新學一次該怎麼開──這想必又會帶來一連串的爭執。他能洗衣服,能清理環境,還能賺點錢,未來肯定還能做到更多。
然而,一股厚重的疲倦總會不定時蓋在身上,有時甚至從醒來的瞬間就已覆上口鼻,連呼吸都費勁。不想動、不想思考,不想說話也不想聽人說話,只是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能就這樣一直在無夢之處沉眠。
當然不能。他太明白自己不能這麼對法蘭西斯。就算腳踝上還鏈著帶刺的鐵球,終究得拖著自己的靈魂往前爬,最好連那顆鐵球都不要讓人看見。
就算不到永眠,只是消極地任自己糜爛,那也不成。他知道要是自己真的想賴在床上也不會受到任何苛責,對方甚至會試圖做些什麼讓他舒服點。然而他的狀況不是那麼好時,法蘭西斯的眼神又是那麼清楚明瞭。實在太過清晰,反而讓人害怕弄錯了什麼。他花了一兩個月才明白那不是同情,而是悲傷。與之相反,他清楚看見自己展示那麼點小成就時,那雙藍眼睛映照出了喜悅與傾慕。在他的記憶中,這樣的神色幾乎只有在一切尚未發生之前才出現過。
所以不論如何,他都得將這些細微的成就維持下去。
TBC
注:
1. 在腸造口術後十二週以上再做關閉結果會最理想﹐併發症可降至最低。
2. all-on-4通常會在手術當天先裝上臨時假牙,等四至六個月後正式假牙完成再換上正式假牙。手術前兩週與術後一週得禁菸禁酒禁熬夜與劇烈運動。約術後第二三週拆線,且這兩週內以低溫軟性食物為主,忌過熱、硬、脆、辣、刺激、黏性的食物,盡量不要在手術區咀嚼,也不能用吸管。一個月內不能搭機或潛水。
3. 渡鴉:雜食性,飲食會依地區、季節及收穫而變,除了植物外也會捕獵和吃腐肉。會儲存食物、搶奪或分食其他動物的獵物。在鳥類中屬於腦部最大的一類。渡鴉之間經常出現爭吵,但牠們習性上熱愛家庭。傳說只要倫敦塔上有渡鴉,英格蘭就不會戰敗於入侵者,現在塔上有專人飼養。
4. 大倫敦地區七月初的日出時間約在四點五十分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