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醒來第一件事是做早餐,第二件事就是陪亞瑟復健。
即便傷患本人比法蘭西斯更熟悉自己要做什麼,幾乎不需要他幫忙,但就算是基於安全上的考量,他也得把這段時間空下來。尤其是那些站立相關的動作,雖然理論上來說小腿幾乎能不靠助力站穩,大腿也可以承受部分重量,但每次看著對方撐著助行器站起來走的幾秒還是能讓他緊張得消化不良。
隨著時間過去,「廢人」這個詞被亞瑟說出口的瞬間愈來愈顯得荒謬。他很快以全新角度適應家中環境,先是學會更衣,在確保自行如廁和擦澡不成問題後也逐漸開始嘗試分擔家務──比如在幾次嘗試失敗後竟然真的掌握了單手操縱輪椅的同時使用吸塵器的能力,及時堵住了法蘭西斯提議添購掃地機器人的嘴。或許法蘭西斯不應該感到太驚訝,對方臨機應變的實力早在他們初次家庭旅行時就已經如實展現,但這些或大或小的進展依然每每都能給他莫大的驚喜。
有時亞瑟的創意甚至會讓法蘭西斯失笑。當初發現他拿櫃子深處的情趣玩具來按摩雙腿時法蘭西斯就笑了許久,亞瑟還一臉正經地說明這樣既不用勞煩法蘭西斯,自己還能省時省力,又說只剩一隻手就得把效率加到兩倍,談起來雲淡風輕還有點得意。
不過,事情也並非一直都如此順利。光愈是明亮,影子的黑就愈濃重。對方在讓他眼前為之一亮的同時也致力於將那些黑暗的時刻藏在他的視線之外,但這個家就那麼大,實在也無處可躲。
法蘭西斯就能感覺到每週去完「內部」的諮商──至少亞瑟與載他去的搭檔都說是諮商──後對方的心情比平時更低落,但這方面既無法多談也不能求助外人,只能姑且繼續讓他去。
幻肢痛的頻率也隨著天氣轉趨炎熱而上升,雖然不礙事,但還是惱人。亞瑟本來多少還想瞞,最後還是只能妥協接受法蘭西斯的關切,畢竟進主臥房至少還能避開兩個孩子。
至少法蘭西斯本來是這麼以為的。
直到有次他提前回家遍尋不著亞瑟,喊人也沒有回音,最後在洗衣間裡發現對方,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亞瑟真正需要他的時刻都藏得很好。戲法還是婚前那套,「無奈坦白」一部份給人看,讓他以為那就是全部。
拉開門時,這個人就那樣一個人坐在地板上,靠牆抱著左臂殘肢,嘴裡咬著一條毛巾,眉頭皺得死緊,雙眼半閉,冷汗已經把頭髮浸得半透。一股酒氣散過來,走近才發現另一邊牆角立了瓶白蘭地只餘半滿。
即便拿掉毛巾,醉鬼短時間內還是無法回應,偶爾開口也只是抽幾口長氣。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要離開輪椅坐到地板上,但大致檢查後沒有摔傷之類的痕跡至少不是壞事。其他的事都可以之後再問,現在他只想把人帶回臥室。
「手給我,別亂動。」一邊說著,他把對方的右臂掛到肩上,一個使勁把人放回輪椅。正要繞到後方去推,這個人又說起話來,卻跟他想知道的答案沒什麼關係。
「我什麼也沒說。」亞瑟試圖睜大雙眼看他,額頭卻又昏沉沉地往他身上靠。「不管怎麼問我都沒說。」
法蘭西斯輕聲回應:「有時候我寧願你說了。」
蹭在腰側的人又抽了一口氣,再次重複:「我真的什麼也沒說。」
「我知道。」他順了順對方的頭髮,繼續喃喃著安撫:「我相信你。」
「才怪。」對方似醒非醒,一下子向後仰回去,總算是對到他的雙眼了。一雙綠眸看著他,像是對了焦,又散了。「你從來都不相信我。」
對方又安靜下來,不再多言,而法蘭西斯所有的話也全堵在喉裡,說不出來了。
如果不是相信亞瑟,他又怎麼會現在才發現自己被蒙在鼓裡?但如果不是過去一再的質疑過於根深蒂固,亞瑟又怎麼會在最模糊的意識中還惦記著這種想法?
於是他沒有再提,就算是在亞瑟清醒之後,也裝作這番對話從未存在似地,只問了喝酒的事。
「偶爾會有痛得止痛藥也緩解不了的時候。」回答言簡意賅。
早在對方尚昏睡時法蘭西斯就翻了一遍酒櫃。憑記憶去對,酒至少缺了三瓶,還不包含那瓶只剩一半的白蘭地。他不知道亞瑟在此之前到底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渡過一切,但他知道亞瑟沒說的話是什麼──這只是偶發的狀況,撐過就算了。就算告訴你也只能在旁邊乾著急,不如就偷偷灌點酒忍過去。
確實,他實在沒有什麼能做。如果是其他部位的話或多或少可能幫上什麼忙,也都在日漸好轉;但一段根本不存在的四肢又該如何康復,從何撫慰?這比在亞瑟拋出誘人提議的第二天就撞見他一個人在房間裡挫敗地折磨自己遲遲未反應的性器更讓人難受,至少後者他還有立場去阻止甚至能一起嘗試解決問題。而這次就像是他在不知不覺間被推開了,還找不到施力點前去把人跩上海面,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載浮載沉著自行掙扎。
「我會把酒櫃鎖起來。」儘管如此,他還在試圖靠得近一點。「比起這種傷身體的東西,我難道就這麼不可靠嗎?」
「我會開鎖。」
法蘭西斯瞪著他的丈夫,對方就說了這麼一句,好像其他部分明顯得不需要回答。他得使勁握拳才壓抑住抓起枕頭往牆上砸的衝動,過了半晌,才硬是擠出一句回話。
「別這樣對我。」
「開個玩笑。」亞瑟冷靜的面容稍稍褪去一些,難得地不知所措起來。「話不能這麼說,你已經做很多了,我只是想自己處理一些──」
「要有多痛你才會喝成這樣?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你會為我難過。」他嘆了口氣。「我腦子有問題你能怎麼辦?這不是分擔,只是把痛苦複製一份給你,有必要嗎?」
「我可以轉移你的注意力、幫你擦冷汗,還有……」法蘭西斯硬著頭皮說了兩個自己也知道微不足道的辦法,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出第三個。
「還有幫我拿酒。」
這次的玩笑語氣很明顯,他卻明白了不論自己有沒有參與其中,這都不得不為。「頂多三杯,不能再多了。我們再去找其他醫生,沒納入醫保也沒關係。」
亞瑟的遲疑在他的預料之中。對於醫保之外的項目,這傢伙總想等撫恤金下來再處理,但這種事哪能再拖?光是牙齒的事他就已經勸過幾次,兩三萬英鎊確實不是什麼小數目,但把股票和定存清一清總是能勻出來。亞瑟卻一再反對這些主意,總說兩個兒子還得念大學,好像那點股利和利息真的能左右他們的就學權利似地。現在又多出一項,自然也不可能一下子就點頭說好──
「別亂槍打鳥浪費錢,先做點研究再去看看吧。」
這算是答應得比想像中乾脆不少了吧。
只要過了雙唇就沒有任何阻礙,掃過去是軟中帶硬的牙齦列著一孔一孔的空缺,像是小點心的模具填入麵糊而尚未加熱膨脹。惹人去沾一口,又特別敏感,如果故意去鑽,上下排會闔起來夾著,半是警告半帶挽留。
以摘去語言與所有人造偽物的形貌去肌膚相親,有時也並不如想像那般不堪。
時至仲夏,他們幾乎要習慣這樣的早安吻了。
也是在這時,他們總算拿到了那筆暫時足以讓人不再綁手綁腳卻差強人意的款項。三萬兩千英鎊再加上每年一萬出頭的年金免扣稅,法蘭西斯對此有些忿忿不平,不是因為收入驟減的問題,而是一隻手臂兩排牙齒還有數不清的後遺症算起來就值這個數字。老天,光是結腸造口都還沒放回去呢。
「如果我活到八十歲,那也超過四十萬了。」亞瑟嗤笑一聲。「喔,我的牙一次只能撐個十幾年,所以得再扣掉十萬。」
他的心情顯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從這些日子裡偶爾冒出的抱怨多少能拼湊出一些狀況。那天的擅自行動讓他在這些過程裡吃了不少虧,從證明自己的忠誠到看著別人爭論擅自行動導致的傷害是否能歸類在因公受傷。亞瑟沒有說最後的結果是怎麼算出來的,但看這個反應,應該多少還是扣了點什麼。
「你要長命百歲,活得比女王更久更老。」法蘭西斯靠上他的肩膀,捏了捏僅餘的左臂。他還是不敢問亞瑟那天為什麼那麼急著改變行動。在撇除最初猜想的可能性後,另一個可能就一直徘徊在心裡,或許永遠也沒有勇氣去確認。
「我還可以接翻譯的工作。」對方喃喃著算著收入,似乎把目標訂在能夠平攤每週五百磅的房租,無暇注意法蘭西斯陷入的沉思。
「錢的事情不用擔心。」他心不在焉地回話,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幾句抗議。左耳進右耳出,通過的同時卻也像是撥弦似地讓那個想法一再震盪,嗡鳴著讓人發暈。
亞瑟究竟有沒有聽到那封電話留言?
TBC
註:
1. 大致查了一下,all-on-4全口重建(不是全口植牙,比全植便宜三分之一左右)在英國的價格範圍從單排4000~14000英鎊都有,而且只有極少數人在此適用NHS(國家醫保,但要用醫保動all-on-4手術必須要符合的條件包含口腔狀況無法配戴傳統假牙,順帶一提如果符合條件的話只需要自費不到300英鎊的費用)
2. 軍情五處在官網中公告其幹員起薪為近三萬二英鎊,第二年起調至三萬四左右。近期也有公開徵才表示在倫敦的幹員起薪可達三萬八。退休金與撫卹金的算法則大致參考2005軍職退休金計畫(Armed Forces Pension Scheme 2005)。但還是經不起檢驗所以看看就好。
3. 自行如廁是小號的部分。腸造口護理和便袋清理更換還是需要兩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