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與家的距離比曼徹斯特更遠,一趟車程就得花費五個小時。回程不到一半,兒子們困惑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法蘭西斯最後只說自己可能深夜才到得了家,下次再帶他們吃冰淇淋賠罪。
他們體貼地沒多問,掛斷前還多說了一句路上小心。
送他回去的搭檔沒有開口,車內音響也關著,窗外幾乎只能看見一盞盞路燈在墨色中飛過。在幾盡空白的時空裡,思緒如走馬燈般無聲息地飄來又去也非什麼新鮮事了。
從一條條的病歷條目,到他們初遇時演奏的曲譜。
竟然有八年了。
而這個跟他走過近十年的人,只差那麼一點就會在痛苦掙扎中無聲無息地離開,在他從未想過的地方,在他聽不見呼喊的空間,在那離家將近五百公里的野地裡,四肢只剩右手能動,張口又說不清話,破損的皮肉被迫滾在塵土裡,只能等待野獸或時間將他拆分得不再是亞瑟.柯克蘭。
每一次對方出門,他或多或少都會帶著一點憂思,但沒有一次如同這次後怕那麼強烈。法蘭西斯甚至有股衝動想叫駕駛座上的人掉頭回去,就怕自己一回家,亞瑟又因任何狗屁倒灶的理由銷聲匿跡。
然而他沒有開口,只是一到家立刻衝到電腦前訂了接下來三天的來回機票。
少年們還沒睡,對談中也有幾次機會能順勢將這個消息告訴他們,但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又吞了回去。亞瑟見到他的反應還印在法蘭西斯的腦中,他有預感如果自己就這麼告知兒子消息,他的丈夫可能不會太愉快。這三個重組父子之間關係的建立並不亞於他們兩人的配偶關係,在尊嚴和形象上的在乎甚至可能更甚。他不想貿然破壞亞瑟這些年來的努力。
於是他只是模糊地說了個工作上的理由,就又匆匆躲回主臥房了。
延遲了半天的工作進度,現在也該是補回來的時候。儘管現在的自己實在有些難以專注,但也是在這種時候,才會深深感受到自己有多麼需要金錢。光是長期兩地往返開銷就會顯著增加,更不用說還得預留一些錢應對亞瑟的身體狀況改造環境或添置輔具。
亞瑟肯定算得比他更清楚,不然也不會說出那些話了。
即便如此,法蘭西斯還是認為那段話有個根本上的盲點──有些人就是值得付上這些代價。再說,在遇見對方前他本來就是追著錢賣命的人,亞瑟如果願意從泥沼中拉他上來喘口長達八年的氣,那麼反過來說,對方落水時他心甘情願潛下去試著把人拖上來,不也是理所當然嗎?
工作告一段落已經是凌晨三點之後了,他卻睡意全無,索性在瀏覽器上蒐集照顧傷患的注意事項。
對他來說,從飲食下手還是最為直覺的做法──再說這應該也是他唯一有自信能做得比醫院更好的事了──本來只是筆記,記著記著就開始在廚房翻了起來。
奶製品不能入菜對法國人來說實在是天大的挑戰。冰箱裡的食材並不算少,但真的用刪去法一個一個排除後,能用的其實屈指可數,算算時間,上機前也來不及去添購替代品回家料理。只能先拿能用的食材湊一湊,其他逐漸成形的想法就留待之後再一個個慢慢研究。
當馬修一早伸著懶腰走進餐廳,父親小心翼翼地用湯匙戳著瓷盅的畫面也自然而然映入眼簾,整個空間漫著蛋香和馬鈴薯的香氣。桌面上已經擺著兩人份的早餐,爐台上卻還有一個鍋子冒著蒸汽,看起來是在對什麼東西做舒肥。
「早啊,馬修。」他的父親將湯匙從燉蛋裡抽起來,小心翼翼地用唇面碰了碰,然後才放進嘴裡試味道。「阿爾怎麼還沒起床?」
「今天是耶穌受難日,Papa。」馬修站到桌前,看了一眼自己的餐盤裡的歐姆蛋、培根和麵包,又看了眼對桌的燉蛋。
「啊,我都忘了。你要跟朋友去晨跑?」
「是啊,早餐等回來再吃……Papa,我們都有零用錢,偶爾在外面吃一頓晚餐也沒什麼,不用補償我們什麼。天剛剛才全亮呢。」
「嗯?」法蘭西斯抬頭看著他,又順著對方的視線看了回來。「啊,這是我今天新試的菜色,而且我等一下也得出門……可能今天還是得拜託你們出門叫外送了,抱歉。」
「需要幫忙收拾嗎?」
「噢不,謝謝,親愛的。這些不太合你們的口味,我等一下都會一起帶出去。」
馬修又看了眼那個陶瓷盅,然後是流理台上平整地填進餐盒裡的馬鈴薯泥,還有那鍋還在加熱的不知道什麼東西,最後又看了眼牆上的四人合照。
「Papa,我們說好不會有新的了。」
「什麼?」法蘭西斯愣了一下,接著不禁感到有點啼笑皆非。他一邊在心裡讚嘆兒子敏銳得就像福爾摩斯,一邊把手裡的湯池放下,搖了搖頭。「沒有什麼新的,只是有朋友住院了,想做點東西去探望。」
「好吧,抱歉。」少年撓了撓頭,看起來還有些疑慮,最後還是補了一句寬慰。「Dad說不定很快就回來了。」
「他會回來的。」他揉了揉對方開始留長的鬈髮,從口袋裡的皮夾掏出一張十磅紙鈔。「給你們買一些熱騰騰的十字麵包吧,說不定今年又會有些新口味也說不定。」
法蘭西斯自己在路上也買了一個十字麵包,太妃糖口味,也塞進了保溫袋裡,跟著他一路走進醫院六樓,然後才在護理站一個個拿出來,等著被宣判能不能拿進去。
「隔水煮熟的比目魚片,確定全熟,只有用一點鹽和檸檬汁調味而已;馬鈴薯泥也只有加一點水和鹽,還有這算是日式蒸蛋……吧,沒有鮮奶油、沒有醬油,只有雞蛋加鹽、蝦子熬的高湯和一點點的白酒去腥,真的只加了一點。麵包我跟店家確認過了,中間十字部分只有麵粉加水──請問我還有沒注意到的地方嗎?他今天可以進食嗎?」
幾位輪值的護理師全都看了過來,他有點忐忑地又補上幾句:「如果不行的話,我等一下先寫好改動的食材給你們看過,下次再帶來可以嗎?增加你們的工作量真的很不好意思……」
「成分真的只有你說的那些吧?」昨天那位護理師開口。「喔,可以叫我尤金。他還沒醒,你如果不能待太久的話,可以留下來讓我轉交。」
「我可以進去等他嗎?」
「當然,不過之前太多人來打擾了,我們還是盡量等他自然醒吧。你預計待到幾點?」
「六點得上飛機。」法蘭西斯看了一眼錶。「就算他沒有在這段時間醒來也沒關係。」
其實早已預料需要等幾個小時,他還為此帶著電腦一起來了,但實際坐到病床邊時,根本捨不得將視線移開。
亞瑟沉眠時假牙就放在一邊泡水,少了牙齒,睡顏又比昨天更像是老了二十歲,但可能是最初的衝擊已經過去,這樣看著已經不再有難以將這張臉與亞瑟.柯克蘭連結在一起的情緒了。
這還是那個亞瑟,儘管遍體鱗傷又憔悴,還是他的丈夫,脖頸尚留著繫上的戒指,儘管滿懷疑慮,終究沒有取下。更重要的是,亞瑟就在此時、此地,就在他的身邊,他們可以分擔痛苦,或許有一天可以再次共享喜悅。
幾乎只有機械規律性的嗶聲能讓人意會到時間的流逝,當床上的人開始皺著眉頭、發出喉間悶聲轉醒時,錶上的時針已經轉了近兩格。
法蘭西斯沒有急著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最後吸了一口氣,皺眉睜開雙眼,然後在視線左右飄移時發現他的存在──他還來不及說出嗨,對方已經抽了一大口氣,在被阻止前用力轉過身去,右手則急切地抓過假牙往嘴裡塞,差點打翻整盒的水。一直到這一連串的動作結束,他才找到機會問聲午安,對方卻沒有要轉過來的打算。
「別這樣,我帶了一點食物給你。」法國人嘆了口氣,輕輕摸上對方朝著他的背。「還有你最喜歡的太妃糖十字麵包。」
「我不能吃。」
「可以吃十字的部分。」
亞瑟的身體還側著,但頭轉了過來,眼睛斜睨著他。「那口味有什麼意義?」
「可以聞。」他笑了幾聲,彎身下去把食物一盒一盒拿出來。「還有馬鈴薯泥、比目魚和蒸蛋,都確認過了,你可以吃。我也可以餵你。」
「我自己來。」對方總算又轉了回來,右手一邊操控著床抬高仰角。或許是好好休息了將近一天的緣故,跟昨天比起來狀況似乎好了許多。「怎麼這麼閒,大老遠跑來送吃的。」
「因為我懷疑醫院的菜能不能餵胖你。」
「不勞費心。」
「我就想來,明天也來,後天也來,不行嗎?」法蘭西斯打開盒蓋的鎖扣,確認容器安安穩穩地放好在對方面前才抽手。
「他們兩個呢?」亞瑟挖起一勺馬鈴薯泥放進嘴裡。
「他們不是需要二十四小時陪伴的年紀了。」他微笑看著對方把第一口吞下去後接著吃進第二口的畫面,一邊順勢接下這個話題。「馬修今天還對我說『說不定Dad很快就回來了』。我想先徵詢你,跟他們說你在醫院裡好嗎?」
對方將嘴裡的東西吞下,頓了一秒又開口,卻沒接上話:「工作呢?」
「我安排好了。拜託,亞瑟,他們真的很擔心你。」
「你說要問我的意見,那我的意見是『暫時不願意』。」
「你遲早要回家的啊。」
「我會回我的公寓。」看見法蘭西斯的眼神後,他嘆著氣補上幾個字。「至少在腸造口關起來之前。」
「你知道我會跟過去……我不可能放得下心。」法蘭西斯搖搖頭,但也沒有急著於此時再多說什麼。「來點魚?」
「謝謝。」
一直到蒸蛋吃完,終於輪到麵包時,他們才又重新開始對話。
「吃一塊吧,說不定好轉得比較快。」法蘭西斯小心翼翼地將麵包上構成十字架上的淺色長條撕下,遞給對方。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老青蛙。」
「你練習廚藝比賽時也是二十一世紀,還把十字麵包掛在牆上,都被黑煙燻黑了。」
亞瑟白了他一眼,唇角彎出了這兩天以來最像笑臉的弧度。「別把記憶浪費在這種事上。」
「記得美好的事也沒什麼不好。」
「那些不美好的事呢?」
「有你在,就寧可好好記住。」
「那記得你對我質疑了多少次嗎?」綠眸直勾勾地瞪著他,方才的笑意轉瞬即逝,落差大得像是陷阱,儘管法蘭西斯明白這樣的情緒起伏並非對方所願。「我數不清,你自己還記得嗎?你明明那麼執著於把那樣的可能性安到我身上,真正發生時卻又偏要裝得毫不在乎。如果不是憐憫,那為什麼?」
法蘭西斯也嚴肅地回望回去,一邊去拉對方已經空了的右手。「一開始你告訴我的時候,我還在為你心痛,而不是可憐你。後來我發現我誤會了整件事,而且你打從告訴我的時候就搞錯了──」
「你沒有誤會,做了就是做了。」
「那不是做,那是暴力。」他試著繼續與對方垂下的視線繼續相交,一邊握緊那些手指。心頭的針又開始攪動起來,他不敢去想過去那些愚不可及的話語在這些日子裡是怎麼在亞瑟的意識中循環著戳在傷口上。那只是他害怕對方離開所拋出的細線,從沒料想過會割得人遍體鱗傷。「你甚至沒有主動以性去交換什麼,就算有,也是性命。離那條線非常遠。」
對方沉默不語,有一瞬間想抽回手,但抽了一半又停下了。
「那些話,我很抱歉,真的。你從一開始就沒說錯,那是自卑的投射,只是一些蠢話。因為我不明白為什麼你留下──或許就像你昨天不明白為什麼我願意留下。」
「我們真是一對。」亞瑟突然一句低語,情緒似乎總算有往上回穩的跡象。
「在互相傷害的方面。」
「但是對你終究不公平。別人下的手,承擔的是──」
法蘭西斯坐到床沿,一邊打斷對方的話,一邊靠上對方的額頭。「光是你願意忍著這一切痛苦活下來,我就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了。」
「你怎麼知道我本來不打算活下來?」
「什麼?」亞瑟的細語嚇得他又拉開距離,驚詫地瞪著那張轉趨平靜的臉。
「當我沒說。」
對方沒有要再多作解釋的意思,坦然地平視著看過來,裡面又藏了一段暫時不會揭露的故事。法蘭西斯長吁一口氣,決定換一個非常迫切地想了解的話題。
「抱你的時候,要避開哪裡嗎?」
太瘦了,心臟的跳動隔著病服都能撞在他的右胸,然而這樣的撞擊卻又讓人安心得幾乎落淚。埋在頸窩裡還感覺得到動脈的跳動,以及整個人呼吸的起伏。無關乎性,就只是有這麼一個人,確確實實地存在在這裡。
「我頭髮很油,別蹭。」
「沒關係。」
TBC
註:
1. 腸造口患者飲食需注意:術後約三週維持低渣飲食,之後則可正常飲食,但也要定時定量、細嚼慢嚥。一些產氣食物也要盡量避免,如:有殼豆類(磨製過精緻豆類可食用)、洋蔥、蘆筍、啤酒、油炸食物、口香糖、大蒜、蒜頭、韭菜、汽水等,也盡量不要用吸管喝飲料(容易同時吸入氣體)。不易消化的食品(如杏仁、花生)也得盡量避免,蔬菜類需切細,辣椒易造成稀便所以不能吃多。
2. 低渣飲食:
忌:奶類與乳製品、含皮含筋/油脂含量高/煎炸處理的肉類、炸/煎/滷得過硬的蛋類、未加工豆類、油炸加工豆製品、全穀類、全榖類製品、根莖類(不含馬鈴薯)、生/纖維粗/易產氣蔬菜、未過濾果汁/高纖維水果、堅果類、刺激性調味品
宜:去皮去筋且絞/剁碎或煮爛的瘦肉/禽類/魚肉、不是炸或煎處理的蛋類、精緻豆製品、精緻五穀製品(含馬鈴薯)、已過濾蔬菜汁、嫩葉菜、去皮籽的嫩瓜類、不飽和植物油、清蛋糕、海綿蛋糕(台北醫學大學附設醫院-低渣食物選擇表)
3. 法式燉蛋看起來跟蒸蛋有幾分像,不過裡面加了鮮奶油,而且是隔水焗烤製成。關於蒸蛋,個人觀察法國人在食物上相對於其他東亞國家,日本食物的普及度好像稍微比較高,所以這裡法蘭西斯是往日式茶碗蒸的方向去嘗試蒸蛋的做法。
4. 耶穌受難日:Good Friday。英國國定假日之一,傳統上會食用十字麵包(hot cross bun,添加香料的甜麵包,內含黑醋栗或葡萄乾,上面有個白色十字形符號。以前的十字部分由油酥糕粉製成,現在則多用麵粉加水製成的普通麵糊。英國主要超市會製作不同於傳統口味的十字麵包,如太妃糖、橙汁蔓越莓、蘋果肉桂等。)英國民間也有些迷信,比如這天的麵包要留一塊下來,因生病的人吃一塊麵包病情就會好轉;或是與他人分享熱十字麵包可以保證下一年友情不變;還有如果掛一個熱十字麵包在廚房,家裡就不會發生火災且烤出來的麵包會很好吃等等。2015年的耶穌受難日在4/3。
5. 大倫敦地區四月初的日出時間約在六點半左右。
每天都很期待更新 (´▽`)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