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英】玫瑰

【Arthur】

「離那個波若弗瓦教授遠一點。」亞瑟聽見他的父親這麼說。

他不敢追問,當初申請上這間大學時,父親看起來就像是要把入學通知書撕了那般不情願,之後他費了不少力氣才讓他放心點,現在可不敢橫生枝節。

況且,要說為什麼他的父親對波若弗瓦教授抱持警戒,他大概也能猜到一二。學校裡關於教授的傳言從來沒有少過,有人說他對骨頭抱持病態的迷戀,會把骨盒抱進研究室裡共進晚餐,還有人發誓他聽過教授在課後對著白骨訴諸愛語。更有甚者,連教授曾經誘使學生立遺囑捐贈大體後自盡,或他是百年吸血鬼這種毫無根據的謠言都偶有聽聞。

就算他父親是個老古板,網路還是會用的,知道這些小道消息也不怎麼讓人意外,只不過這種在他出櫃後對相關訊息過度敏感的性子還真讓他吃不消。

至於被家長堤防的主角波若弗瓦教授,倒也對這些傳聞不以為意的樣子,還是一貫的風流倜儻,那些會被扣上「勾搭學生」的舉止據說也沒因此收斂。其實真要細究,他入學這一年多來從來沒聽說波若弗瓦身邊有伴侶,也沒聽說他真的約了哪個學生,甚至連動手動腳都沒有。只是口頭上溫言軟語讓年輕人臉紅心跳,弄得某些人暈頭轉向以為自己有機會,到頭來吃不到葡萄反說葡萄酸罷了。

亞瑟反而是打從心底看不起這些人──就算他能理解那種被撩撥得心跳漏一拍的感覺,還是看不起。


「亞瑟‧柯克蘭。」這是解剖學第一次上課的第一句話。波若弗瓦教授掃了一眼學生名單,抬頭念出他的名字,他也沒多想就舉起手,就像在其他課堂上做的那樣。

「是的,教授?」

教授睜大雙眼,故作驚嚇地微微倒抽一口氣,又愣了幾秒,才終於開口。「我的天,你的眉毛大概跟股骨有得一拚。」

這讓本來以為能在隨堂抽驗中大顯身手的亞瑟在同學的笑聲中又羞又惱,如果不是顧及對方作為師長而這是他們初次見面,他真想問眼前這個人是不是顱骨只剩面顱那十四塊。

波若弗瓦教授眨眨眼。「抱歉,我的小萵苣,初次見面說出這種話確實有些失禮了,你是不是想說我只剩十四塊顱骨沒壞?」

「我怎麼會這麼想呢?」他淡淡地回應到,想知道這場鬧劇什麼時候可以結束。

「那就不巧了。」教授嘆了口氣,沒打算放過他的樣子。「若是我的愛人就會這麼說。」

在學生的起鬨喧鬧中,教授默默地打開了講桌上的箱子,從裡面捧出一顆頭骨,接著換成單手抱著,另一隻手敲了敲黑板,示意大家安靜。

「好啦,謝謝柯克蘭同學大人大量。現在,跟老師問聲好吧。」

教授雖然還是笑笑的,玩笑的神情卻收斂了不少。如果這句話剛才說出口,可能沒人會認真看待,現在整間教室的人卻能整齊劃一地對著一顆顱骨問早。

「早啊。」學生問完早,他也低頭說了一聲,那表情溫柔得讓人毛骨悚然,在場每一個人都能瞬間明白了會出現那樣的傳聞不只是因為他任教解剖學,也不只是因為拈花惹草──

不管這是表演效果或只是毫不掩飾,至少波若弗瓦教授看起來就是對森森白骨抱持特殊偏好。

「這是卵圓孔,然後是破裂孔,看見了嗎?」當然,課程繁重得要人命,當講台前的人開始轉著那顆頭裡裡外外講解,學生眼裡很快就只會有那些孔洞、隙縫和手裡的筆記,根本沒半點餘裕再多想什麼傳聞什麼八卦。亞瑟甚至在倉促間記下了一些應該不會考的衍生話題──比如說,生前甜食吃多了,瞧牙齒就看得出來。

「亞瑟。」鐘響後,他在出教室的人潮中被喚住,不得不繞到門邊停下腳步。

「是的,教授?」

波若弗瓦教授的頭沒有抬起來。「早上的事抱歉了,你的臉很好看的。」

「我沒放在心上。」雖然他覺得後面那句話似乎比課前任何一句話都不妥,還是在吵雜的人聲中這麼回應。

這時對方才總算捨得把視線自剛收好的骨箱移向他。「謝了,你真是個好學生,柯克蘭同學。我相信你的才智,不過課業上有任何問題都歡迎到我的研究室討論。」

這句話表面上沒什麼問題,不過可以衍生的意義也不怎麼妥當,他可不想給那些大嘴巴更多談資了,於是也沒有多作回話,只是點點頭轉身離開了實習室。


新學期開學兩個月以來,亞瑟本來也沒把波若弗瓦教授放在心上。

噢,他不否認被撩撥時心跳會漏一拍,但那又如何呢?教授長得很好看,就算年齡幾乎是他的兩倍也不減損這個事實。人總是喜歡好看的事物的,會在對方說些讓人誤會的玩笑話時稍微心動也就不奇怪了,但這不表示他得因為心臟多收縮那幾下就認真看待這些玩笑話,像那些求而不得的學長姊一樣傻。

不過,教授在某次偶遇時遞給他一枝玫瑰,這感覺就不太妙了。他一手拖著假期回家的行李,一邊想像要是自己收下了,明天的八卦會怎麼傳。

「我有伴了,教授。」倉促之下他實在想不到更委婉的說詞,但話一出口他就覺得這聽起來反而像他自作多情。

果然,對方只是笑了笑。「這只是週末活動分剩的玫瑰呢。」

「不自己留著嗎?」

「不瞞你說,我實在不喜歡紅色的玫瑰。」那雙藍眼對他眨了眨。「就是不想自己留著,才想路上見人就分出去。」

畢竟在課餘的場合,對方態度也很輕鬆,亞瑟也就跟著隨意起來,他聳聳肩。「這麼說,我倒成了垃圾桶。」

「怎麼會呢,」波若弗瓦失笑。「如果你喜歡,就是給了它們意義,這可是點石成金之術啊。」

「我也稱不上喜歡啊。」

「不轉送給你的愛人嗎?」

他一定是被下蠱了,才會鬼使神差地說出「好吧」,然後把花帶回家轉送給母親。

當晚他就隔著窗聽見父親在花圃打電話。「那花是你給的嗎?

「我警告你──」

屋裡的聲響蓋過了一大段話,聽起來是他的哥哥和妹妹在隔壁吵架,亞瑟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對電話喋喋不休了一大串後將電話掛掉。

該死,他真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Francis】

「教授,我父親是不是打擾你了?」

亞瑟‧柯克蘭第一次踏進他的研究室,第一句話就是這個,眼底倒不是歉意,而是好奇──這年紀的孩子還沒學會怎麼裝得更虛假禮貌一點。

「怎麼了?我這個假期都浸在研究室裡,要打擾我也挺困難的呢。」

柯克蘭一臉不信,卻又不知道還能怎麼把他要的答案問出口,來回幾句後就敗下陣來,被他打發出去了。

那張臉認真起來實在像極了。

但是再怎麼像,也不用斯科特來提醒他這不是他的亞瑟。他能理解斯科特對他的不諒解,但對方真沒必要提防他勾引他兒子。不過要說提防,老實說一開始他也有幾個瞬間懷疑這是場對方精心策畫的報復,畢竟誰能想到這種巧合真的存在?斯科特就這樣用弟弟的名字為兒子取名,而這兒子又沒遺傳到他的紅髮,長得跟另一個亞瑟有八分像,偏偏還進了這所大學,作了他的學生。

亞瑟這輩子害他害得不輕,這冥冥之中大概也有他作祟吧。

他承認第一眼確實被嚇了一跳,他太久沒看見那副面容對他說話的樣子了,可是這畢竟是斯科特的孩子,說起話來雖然思維像亞瑟,性子像亞瑟,但口音就微妙地不一樣了。何況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人,就算口音也像又怎麼樣?頂多只是讓他多迷茫一會罷了,溺亡的愛情可不能拉活人當替死鬼。

他承認看著那張臉會忍不住多關照一點,多說幾句話,但也就那樣了。

也就那樣了。

有時候他也會害怕,現在這個亞瑟會不會覆蓋掉他對過去的亞瑟逐漸褪去的記憶,會不會有一天,回想往昔時是將兩個人的臉混在同一段回憶裡?但矛盾的是,另外有些時候,他又覺得正是因為這個亞瑟,他才能把亞瑟尚有色彩的面容記得更久一些。


很久以前,法蘭西斯本來還挺喜歡紅色的。準確地說,他本來很喜歡緋紅染上亞瑟肌膚的樣子──不管是臉頰、耳根還是那些只有他看得見的部分。他喜歡在這種時候喚他英倫玫瑰,說他身上天天上演著玫瑰戰爭,看對方臉上又白又紅的一消一長,一邊抱怨著他又在說胡話。

他真不該那麼說的,玫瑰戰爭以蘭開斯特的亨利娶了約克的伊莉莎白作終,而亞瑟身上的玫瑰戰爭也是以浮起的紅暈作結。當天他轉開臥室的門,在亞瑟身上只看見一種顏色。

他甚至不知道這是意外或是出自對方的意志。

警方當然認為是意外,當天天寒地凍,亞瑟那幾天瀕臨感冒邊緣,怎麼看都是忘了開窗,開了煤油爐倒頭就睡。抽屜裡有遺書,但這份遺書在一年多前就簽了名,更像是本來就有定期更新的習慣。他們當天早上出門前吵了一架,但這就和其他日子的吵架沒什麼兩樣。家人對出櫃不諒解,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或許他也應該相信這只是一場意外,可是他們最後的爭執永遠都是他過不去的坎。

亞瑟的家人提出了第三種懷疑,儘管無法證明,但他們永遠不會排除法蘭西斯下手或誘使他這麼做的可能性。

這和亞瑟的遺囑有關。

事實上,就算不看遺囑,法蘭西斯也知道亞瑟希望他怎麼做。相對於只想搞研究的法蘭西斯,亞瑟這輩子就想當個有名望的教授,如果沒有名望,混個助理教授的職位將就也行。要圓夢不難,只要他們都能撐過向上攻讀的漫長過程就行了。

「要是你什麼條件都有了,就是沒有半間學校讓你荼毒學生,你怎麼辦?」

那時候亞瑟就回答過了。雖然當時語氣也沒多認真,但到頭來遺囑寫的還是那樣。

法蘭西斯照著遺囑辦,亞瑟的要求比較特別,他也去跟學校協調了。有人要拿這一點說他精神變態一開始圖的就是把亞瑟做成標本,他也沒有心情再說什麼,反正這種荒謬的論述只不過是那些人無法接受現實的反應罷了。

誰叫他走得那麼突然,哪個人能接受?

都給他惹了這麼多麻煩,亞瑟還囉囉嗦嗦地要求說不想整個人變得像黏土那樣,也不想用個一兩年就被退休。「至少不能比你的任教時間還短──如果哪個學校不幸任用你的話。」這人還真敢說。

不過這樣也好,法蘭西斯想像過亞瑟上解剖台的樣子,想像過他從一個顏色變成另一個顏色,從裡到外全是灰棕色,然後被一刀一刀劃開、再一層一層掀開……

果然還是亞瑟要求的方案好得多,至少不會什麼都在卻變得陌生而支離破碎。

「但你還是給我惹了太多麻煩。」他喃喃著,椅子轉了半圈,看向櫃子裡擺著的灰色盒子。「先是讓我討厭紅色,又留給我白色。二十年啊,親愛的,白色我也快看膩了。

「亞蒂,你有心力把那孩子弄來我眼前還不如想想怎麼讓我早點去見你。

「就為了讓你過足教學癮,竟然也忍了二十年,我這不是很厲害嗎……要不是我帶著,你真以為每次都有人會記得叫你老師啊?

「要不是你樂意,我可一點都不想讓他們對你又摸又指的,你對我可真殘忍。

「考慮一下吧?滿足了就放過我吧。

「別等到我老了啊。我再保養也快維持不住了……都是你走得太早了,我才得擔心這種事。

「你還要讓我捱多久?再一個二十年我可吃不消了,哪天真的撐不下去,我可是會帶著你一起強制退休的。」

「你一定不願意就這樣退場,所以還是在我動手前早點帶我走吧。

「真期待那一天啊。」

Fin.

註:

1. 股骨是人體最粗的長骨。

2. 一氧化炭中毒可能會造成皮膚呈現櫻桃紅,但不是每個案例都會。

3. 冬天請務必注意熱水器和暖爐的型號,以及使用時的通風。

4. 一般捐大體是整具防腐給醫學系解剖學習用的,不知道各校之間差異大不大不過據我所知是全部學習完後縫回去再送走。亞瑟希望的是只拿他的骨頭,可以一直用下去。另外,他的骨頭沒有被串著架起來,就是一塊一塊收在收納箱裡。

5. 法蘭西斯剛開始任教時沒有太多權限,是這幾年研究有成又有資歷了才敢這樣把標本拿來拿去,另外那個櫃子有溫濕控之類的長期保存措施。

6. 實習看骨頭都看到一半了竟然還有同學以為手上的拿著的是模型,助教無奈地說「那是老師啊」的瞬間在腦內冒出來的故事。要考試了沒時間仔細雕琢,可能會有bug。

7. 謝謝所有願意奉獻身體給學生的無言良師。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