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英】磨坊(七)

2014

阿爾弗雷德一回家就為了照片的事大發脾氣。

法蘭西斯試圖解釋這不是針對他的行為,而是原本就決定好的事情。

「這只是張全家合照。」他說。

他的兒子指著錶框的材質咬定他肯定也在主臥室掛上了結婚照──而且一點也沒說錯──一邊質問他為什麼不把收起來的舊照也一起掛上。「你以為我忘了,但我沒有,就算我和馬蒂那時候只有三歲,第一次直面閃光燈的記憶也沒那麼容易忘記。倒是你是不是忘了,對我來說『全家』不只是這四個人……我們當初都以為,多了一個父親也不會將她的位置取代。」

他當然也記得那幅合照。那幾乎是他與愛麗絲最後一段可以稱得上美好的時刻,當然,當時他已經察覺到一些裂痕,才想以此修復──用一種象徵留下永恆的方式。然而只想用表面功夫去弭平破裂的關係不可能撐得了多久,那時他還著眼於一些永遠也追逐不到的成就與理想,沒能──也無心──去了解對方除了甜言蜜語或進一步的情愛之外還需要什麼,半年後他就不得不在爭執後收起合照以免在氣頭上時被任何一方砸毀,接著他們又互相折磨了一年半才離開彼此,照片再也沒有拿出來的機會。

「上個月我聯絡過媽了。」阿爾弗雷德繼續說下去。「這六年來,不,從亞瑟出現後的七年來,我們就沒再見過了。我只是想告訴她我和馬蒂過得還好,但她說她就知道你那些年騙了她,而且一點都不想見我。」

「什麼?」法蘭西斯皺起眉頭。「我確實有很多事對不起她,但我發誓沒有在大事上騙過她。」

「你沒有假裝自己愛她?」

「交往的時候、結婚的時候、你們出生的時候,我都確實愛著她。」

「那為什麼她連兒子都不願意見?」

他啞然。

要如何對自己的兒子坦白說,自己曾經是個自顧自追求理想而把所有家庭責任都丟給另一半的混蛋,把一切視作理所當然,放著對方在一切他撒手不管的事務上燒乾所有愛情甚至母愛?很多事情一直到只剩下自己能扛起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曾經多麼過份,他在半年內就把自己的夢想扔進垃圾桶裡,急切地想為這兩個孩子彌補些什麼。但是終究明白得太晚、太晚了,不可逆的傷害永遠會留在那裡,深刻到每一次他想連絡前妻見見他們兩個都會被懷疑是不是想藉機討錢。或許,他不該太意外對方在知道他與一個男人再婚後會聯想到那種結論,儘管那不是事實。

要如何對他的兒子說:你們的母親是因為我的過錯而不再愛你。

「我不知道。」法蘭西斯幾乎是用氣音吐出這句話。「或許是因為我傷她太深,儘管不是用你所誤解的方式。」

「然後你想用這種方式來讓馬修和我背叛她。」阿爾弗雷德有些困惑,這使他的憤怒得以用平靜的語氣呈現。

「我不──」

他的小兒子轉身就走,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接著他視線一轉,才發現馬修就站在一旁,眼裡閃著同樣的困惑。法蘭西斯回過神來,嘴裡已經近乎祈求地喚著對方。

「馬修。」

對方的視線往下垂,迴避著與他對視,卻又無法果斷地就這麼繞過父親進房。他知道對方一直都是個溫柔的孩子,就算在這時都在思考要如何才不會傷害到父親。

最後,馬修還是挪動了腳步,在經過他時怯怯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後走進自己的房間裡。

法蘭西斯望著空空如也的客廳,又瞥見那幅新掛上去的相片,然後木然地走進廚房。

阿爾弗雷德質問他時,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地辯解:或許自己正是因為知道他們的母親不再愛他們,才那麼急於找一個人填補他們的缺憾──最後找到了亞瑟。

但這個想法太不堪入耳,不只對孩子來說刺耳,對法蘭西斯自己而言,更是在這種可能性浮現時就足以悚然心驚。這對他的另一半來說太過份、太不正當,也不公平。亞瑟沒有義務為法蘭西斯闖下的禍收拾爛攤子,他沒有義務把完整的自己一片片削掉來填進這個家碎裂的一角,他願意這麼做是因為責任感,以及愛,不該是因為法蘭西斯想要找一個人這麼做。

他也愛著亞瑟,這毋庸置疑,否則現在的他不會對自己如此深惡痛絕。但那些他自己都遺忘的、在他確確實實愛著亞瑟之前曾經有過的動機,是否一點也不純粹?

確實,亞瑟早在交往前就已經看出他的負罪感,但他似乎一直將其聯想到經濟方面以及連帶在親職方面的不足,也從未過問法蘭西斯的前姻,法蘭西斯也就這樣放著誤會持續下去,直到對方完全將他從那些罪惡感中拖出來──

難道不是他把亞瑟拖下來,然後將亞瑟作為浮木嗎?

他又有什麼立場去抱怨對方最初對他撒的謊?

法蘭西斯低頭,發現鍋裡的魚已經焦了。


亞瑟還是沒有回給他電話。

算一算離他出門已經六天了,他只在出門當天打回來,他們沒有聯絡的最長時間紀錄又被打破了一次。

五天六天,他從急著想找亞瑟到現在突然不知道該不該將自己這些混亂的情緒丟到對方身上。照理說是不該的吧,但他又想好好地對自己的丈夫坦白一次、道歉一次,就像當初那場在廚房裡的對話,只是兩個人反過來。

他想這樣開頭,對亞瑟說:他說得對,阿爾不接受他確實不完全是阿爾的錯,但那也不是亞瑟的錯,他不需要一次次努力對孩子們澆灌愛意又被反潑冷水,他可以不用空出這麼多心思想這些事,對他的工作來說太危險了。

然後繼續說下去,坦白他曾經有多麼惡劣,抱著什麼樣的心思,這些亞瑟所遇到的問題追根究柢為什麼形成。

然後等。等著亞瑟給他什麼樣的判決,他都得欣然接受。

一聲門鈴打破了他的思索,他草草梳了幾下頭髮,在自己的家居服外又套上一件大衣,才急匆匆地去應門。在貓眼裡看見們外來客時,他的胸口湧起某種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糟糕翻騰感。

「我記得妳是……」

「進去說吧。」對方板著一張臉,朝他點點頭。就著他側身讓出的門口走進公寓裡。

「妳是他的搭檔吧?」法蘭西斯在關起的大門邊轉過身,想走過去握手,卻發現自己的手在抖,聲音在飄。「亞瑟怎麼了嗎?」

「你怎麼──他為什麼告訴你?」這位女士一下子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繃緊了,深不見底的黑眸瞪著他,像是下一秒就要撕碎獵物的鷹。

「我們在婚禮上見過。」他吞了口口水。「我說,妳看起來喜歡他,然後他說你們是搭檔,本來就比較親,要我別多想。」

「他還說過什麼工作上的事嗎?」對方還沒放鬆下來,眼神也還沒轉開。

「他什麼都沒有告訴我。」法蘭西斯雙手半舉,想表示最基本的善意,嘴上的速度倒是越來越快。「妳該相信他,妳得相信他啊!他以前為了工作保密常常跟我吵架,而我吵到最後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只能看那些我曾經唾棄的商業電影去試圖理解那怕一丁點他在做什麼。」

她的神色總算合緩了一點,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只是作個確認。你不該知道我是誰。」

「我連妳的名字都不知道,女士。」

「不重要。」

「那麼……亞瑟──」解除被對方滅口的危機後,法蘭西斯得用全身的力氣讓自己站穩。「妳是為了亞瑟的事情而來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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