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難得他比亞瑟早起。
亞瑟的睡姿又直又正,就算他睡著時是歪的,也能在無意識中自動轉正。只要抱著他睡,自己的睡姿也就不會歪到哪裡去。與姿勢一致的,是他的安靜。這幾年來法蘭西斯從來沒有看過對方做惡夢,也沒聽過夢話,更不用說打呼了。單就睡眠品質而言,亞瑟絕對是全世界名列前茅的枕邊人。
可惜這個優秀的枕邊人今天又要出門了。
離平安夜只剩三天,亞瑟到昨晚都還在說不知道自己來不來得及回來。法蘭西斯覺得自己也該認了。不抱期望卻得到理想結果是驚喜,抱著期望卻沒能實現則是失望,傻子都知道應該選前者。
然而他還是無法阻止自己抱著期望,只不過是學著不把這種期望壓在亞瑟頭上罷了。
或許是從進入四十歲的時候開始,或許是從他看見亞瑟帶著擦傷和瘀傷回家的時候開始,有些原先無法諒解的事情好像都有不再那麼緊咬不放的一天。亞瑟對這些改變很敏感──他對所有細微的改變都很敏感──法蘭西斯很快就發現這些改變也換來了一個更樂意與他相處而不是瞪著他睡顏的丈夫。
不過,偶爾看著愛人的睡顏也確實是種樂趣,現在他就體驗到這種幸福了。
可能過了十分鐘或半小時,當那雙碧眸眨著睜開時,他才發現自己手臂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已經發麻了。
「早啊。」
「早安,你今天起得真早。」亞瑟伸手梳了幾下頭髮,然後順手抹了抹眼垢,才意識到對方繼續盯著他看,沒有要移動的意思。「你有話想說?」
法蘭西斯聳聳肩,不過還是隨口開了一個話題。「做了什麼夢?」
「夢到帶他們兩個去遊樂園。」
「總算不是夢到結婚那天。」他回想過去關於夢境的話題。「你以前老是夢到那時候。」
「我後來發現,只有在跟你吵架後關係逐漸變好時會夢到。」對方伸了個懶腰,準備下床,卻又被拉回去。「幹麻?」
法蘭西斯沒有回話,只是湊過去吻了吻他,一開始只是輕碰,後來乾脆撈過亞瑟的後頸,往更深處去。亞瑟這時睜了一下眼,不過還是任對方胡作非為了。
他在裡面待得滿意了才退出來,環抱對方的手臂卻又不太老實地向下滑。這時他的丈夫才總算按住那雙手,一邊開口。「去做早餐吧。」
「現在才七點半,晚半個小時也沒什麼。」
法蘭西斯在對方耳邊喃喃,一邊感受對方耳根明顯提高的溫度,笑了幾聲。
「不。」亞瑟抓著他的手往兩旁擺,接著總算下了床,回頭看著被留在床上的人。「等我刷完牙、刮完鬍子、梳好頭髮且換好衣服時,我希望看到早餐擺在桌上。」
「然後我會得到什麼回報嗎?比如你全身整齊,就褲子拉鍊──」
「你這個幻想有點下流啊。」他擺擺手,一邊跨進浴室,關上了門。
等兩人坐在桌前時,話題又拉回夢境。
「所以為什麼你在我們關係好轉時才會夢到婚禮?」
「誰知道呢?」亞瑟插起一點歐姆蛋往嘴裡送。「可能每次爭執再和好都像是離了婚又結了一次,可能是我的大腦知道得提醒我我們也曾經有過意見一致的時候,也可能只是因為那個磨坊很有意思。」
「磨坊?」法蘭西斯將咖啡送到嘴邊的手停在半空中,沒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麼。
「那塊空地旁邊有一座廢棄的磨坊,你忘啦?」
「好像有點印象,所以磨坊怎麼樣?」
「它的水車在夢裡會轉。」
「所以?」
「有一天突然想到,我們的婚姻大概也就是那樣子。」亞瑟也端起他的茶。
「喔?」法蘭西斯這下倒是把咖啡放下了。他雙手交握,擺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哪樣子?」
「往下轉、往上轉,日復一日,重複的爭執、重複的和好,例行性的問候、例行性的家務,甚至例行性地做──」他看了一眼孩子們的臥室。「例行性的親密舉止。」
「你厭倦了?」他的丈夫眉頭蹙起,嘴角不安地向下抿,卻又想裝作雲淡風輕地繼續維持語調上揚。「所以我才說我們得找點不一樣的樂子。」
「現在這樣挺好的。」亞瑟聳聳肩。「如果你繼續之前那樣,我的麥田才會被磨光。」
「什麼?什麼麥田?」
法蘭西斯想追問,但對桌的人接下來就只是笑而不語,直到將自己桌前整盤早餐都消滅殆盡,才邊擦嘴邊開口。「看你驚慌的樣子挺有趣,就不會厭倦了──噢,我出門前還能再待四十分鐘,你剛剛說想做什麼?」
他已經跟不上話題和情緒的轉換了,愣愣地看著對方,說:「可是他們起床了。」
「那就只能下次了。」亞瑟雙手一攤。「或是,關好門速戰速決。」
當兩人回到主臥時法蘭西斯忍不住感嘆「你帶壞我了。」,以前的他絕不會在任何兒子可能猜到的狀況下做這種事,不用聽到或看到,只要他覺得有任何蛛絲馬跡足以讓他們猜到都會讓他坐立難安。
對方只是聳聳肩。「你太誇張了,我的專業可是打擊犯罪,怎麼會帶壞人?」
半個小時後,他還是準時送亞瑟出門了。
亞瑟還是平常那副正經樣子,就像他們剛剛在臥室關起門來是在密談什麼大事而非找什麼樂子,他似乎在猶豫著什麼,環顧四周確定走廊沒人之後才終於說出口:「我盡量打電話,但可能沒訊號,抱歉。」
法蘭西斯忍住了一大段的抱怨,卻沒憋住嘆息。看著對方垂下的視線,一口氣嘆完,還是口不對心地寬慰一句:「沒關係,照顧好自己。」
「我會盡快趕回來。」對方抿起雙唇,音量越來越低。「也會帶著禮物回來。」
「包含阿爾的份?」
「當然。畢竟對我沒有認同感不完全是他的錯。」
「你做得夠多了。」
「顯然不夠──等我回來再說吧。」
他們對看了三秒,淺淺地吻別,接著,亞瑟最後又看了他一眼才轉身離開。
*
「你們兩個過來幫忙一下!」
已經是二十四日傍晚,亞瑟除了第一天晚上打過一次電話之外,到現在為止就沒有其他通話了。儘管如此,法蘭西斯還是抱著稀微的期望準備了四人份的大餐。燻鮭魚、香煎鵝肝、培根香腸、炒抱子甘藍、烤防風草根、烤雞、樹幹蛋糕,他在第一段婚姻裡才開始學習在聖誕大餐裡加入英國傳統,但少了一個人後這些菜色就顯得太多了,於是這些菜餚自然而然地被塵封了幾年,直到亞瑟加入餐桌才又添回來。其實,現在兒子們已經長大了,就算亞瑟不回來,也有能耐把多出來的餐點吃光,但就算是為了兒子的健康著想也好,他還是希望第四個人能準時出現在桌前。
然而,聖誕奇蹟沒有出現,當所有菜都上桌時,大門依然無聲無息。
「那麼,開動吧。」法蘭西斯若無其事地拍拍手,要兩個兒子盡快入座。
三個人都希望能一切如常,法蘭西斯關心兩個人的學業與私人生活,順便提出一些感情建議,但這餐吃起來還是沒有預期得盡興。首先是阿爾弗雷德明顯不想談任何關於亞瑟的話題,這讓他的父親在給予情感建議時有些為難;然後是法蘭西斯時不時的心不在焉,還有試圖拿最近學習的程式編碼當新話題卻沒有得到共鳴的馬修。
第一個忍不住的當然還是阿爾弗雷德。
「怎麼亞瑟加入之後,他一不在就得這樣過節不像過節?我們以前也是三個人過,什麼問題也沒有。」
「因為現在他是我們生活的一部份,而你最近一直都在拒絕讓我們談論一部分的生活。」法蘭西斯放下酒杯,嚴肅地瞪著兒子。他確實討厭這樣對他們說話,孩子已經作為他生命的意義很久了。在亞瑟出現之前,他每天都在告訴自己他應該把一切都奉獻給他們──即便奉獻了一切都還遠遠不夠。就算在亞瑟走進他的生活把他從無盡的壓力拖出來後,他們不再是他的負罪,卻也仍然是他的夥伴、他為之奮鬥的理由、他喜悅的來源。
與過往的差別是,亞瑟也同樣是他的夥伴、是為之奮鬥的理由,也是喜悅的來源。
而他的小兒子已經越線了太久,久得他無法依著亞瑟的寬容去容忍。
「他到底對不起你什麼?」法蘭西斯忍不住問,帶著一種沉沉的挫敗感。「如果沒有他,你以為你們能一人一間房?你以為我能換到現在的工作?我們能在假期去旅行?你忘了以前是誰有時間指導你詞彙怎麼拼寫嗎?當初你們都同意讓他加入,現在你想賴帳?你明明一開始跟他處得很好,現在到底怎麼了?」
「他就是這樣偷走整個家!」阿爾弗雷德面紅耳赤地嚷嚷。「他偷走你的心,又收買了馬修和我,等到我們不能沒有他時,就不把我們放心上了。看看你們,我才不會上他的當!」
「他只是得工作,就像我以前那樣。」面對他的情緒,他的父親反而冷靜下來。
然而他一點也不買帳,繼續嚷嚷著那些青少年會對父母扔出來的冒犯話語,闡述那些他不懂的青少年邏輯,然後就自顧自地生起悶氣,低頭用力啃著盤子裡的肉。
「抱歉,馬修。」法蘭西斯嘆了口氣,轉頭對另一個孩子道歉。
馬修有些不知所措,掙扎著接受父親的道歉是否會惹怒他的兄弟,最後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結果這一餐最終還是各懷心事地草草結束。法蘭西斯在餐後試著再找阿爾弗雷德談談,但對方看起來並不打算在短時間內轉變態度。更糟的是,一直等到凌晨一點,還是沒有電話打回來。
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後再撥,或在嗶聲後留言。嗶──
「我搞砸了。」他悄聲對著手機告解。「我知道不該打給你,但我──我只是想處理阿爾的事,然後就毀了整個聖誕……抱歉打擾你了,親愛的,聖誕快樂。」
將手機按掉後,他又盯著通訊錄的那串數字好一會,才在枕上昏睡過去。
第二天起床,亞瑟還是沒有回給他簡訊或語音留言。他趁著孩子還沒開始拆禮物,把那份給亞瑟的箱子又抱回臥房裡,下定決心如果丈夫今天還不回家,他就要直接把這些照片掛上牆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