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擋在他們之間的事物只剩下一道門了。然而,卻也是這時才發現主動推開這扇門比被別人帶著走進去艱難許多。他確實迫切地想與對方相會,然而隨著距離縮短而放大的恐懼已經大得開始擠壓他的急切。
法蘭西斯抬頭看著門上的病房號碼,六一零,是個與幸運數字、不祥數字或任何日子都沒有關連的平凡數字,彷彿就連編號都在要他停止這些逃避現實的聯想。理應放置患者名牌的壓克力框則空著,想必是刻意而為。
他們也是用編號稱呼亞瑟嗎?用這樣平凡而毫無意義的符號。
「請把握時間。」身邊的人淡淡地開口,卻也沒有進一步催促或越過他去開門的動作。
或許一秒,或許兩秒,法蘭西斯沒有深吸一口氣,就在某個沒有特別準備的時間點推開房門。
有那麼一瞬間,他竟然無法對躺在床上的人喚那個熟悉的名字。
儘管只有一瞬,但如此念頭光是存在就已經足夠銳利,像過去那百餘個日子累積的一根根針一樣,深深地捅進他的心窩,一下子戳得太猛,差點就碎了。
在他彷若失語的同時,那人影才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緩緩朝門口處轉頭。雜亂生長的頭髮逐漸被形銷骨立的輪廓壓進枕頭,窸窸窣窣的聲音一直到兩人視線交會才倏地停下。
法蘭西斯從來沒有看過那雙眼睛睜得這麼大過,下一秒,亞瑟看起來像是試圖坐起身似地使勁想弓起背,他身後那位也隨之從身旁竄過去按著輕聲阻止。他這才如夢初醒,也急忙趕到床邊。
亞瑟倒是先他一步出聲。疲倦、沙啞,還隱約有點喘。
「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不該來嗎?」他反射性地反問後才想到這不是個好回答。然而,確實,他又為什麼在這裡?因為軍情五處總算願意帶他來。因為他是亞瑟的丈夫。因為他每一天都在思念對方。因為亞瑟需要人照顧。每一個理由都成立,卻又每一個都顯得薄弱。
「我需要你。」在湧現的所有字句裡,最短的那一個從舌尖跳出,使得他不得不慌慌張張地進一步說下去。「不是需要你做什麼,就只是需要你。我想你,每一天都在害怕你永遠走了,都在害怕你──」
他停了下來,因為後半段的害怕已經應驗,甚至已經遠遠超過他最為可怖的想像。儘管只顯露一部份,就已經足以痛徹心扉。
在聽見那三件事而喘不過氣時,他根本沒有預想到那些狀態還是建立在瘦得幾乎可說是變形的身軀上。或者說,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從來沒有想過人能瘦成這樣。而剛才移動時滑下的被單再也無從遮蔽那段受難的左肢,映入眼簾的畫面沒有逃避的空間,短袖下幾乎只能看見繃帶纏繞。斷肢這個詞,聽見時總會讓人抱著些許希望。說不定是手腕,說不定是前臂。有那麼多的可能性,現實卻是連手肘都沒有了,繃帶上還殘餘了些像是血跡的污痕。
「請給我們一點時間,謝謝。」
亞瑟的聲音拉著他的雙眼,不由自主向雙唇之間望去。
「你願意讓他知道詳細狀況嗎?」
「他沒因此對你抱怨?」句子頓了一拍,本該填入一聲標誌性地哼笑,卻由空白遞補了。「如果他想知道的話。」
帶著假牙。仔細看很容易分辨,甚至能看出整張嘴連同臉頰已經開始呈現老態。
「害怕我成了廢人和醜八怪?」
「不。」
法蘭西斯急得差點咬到舌頭。亞瑟的話明明字面上和過去的挖苦沒有什麼差別,卻說得很輕,輕得讓人害怕。現在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了,他的發聲似乎又比剛才更虛無飄渺。
「我怕的是你受苦。可是,天哪,亞瑟,天哪……還很痛嗎?」法蘭西斯急得一屁股坐到床邊的椅子上,連自己開始說起母語都沒發現。兩隻手伸出去卻不知道該落於哪裡,抱也不是,握也不是,不知道衣物底下有沒有傷口,卻也不可能就這樣突然掀開。
「比進來前好多了。」亞瑟無聲地扭曲了一下唇角,可能是想微笑,但看起來更像是真的不太舒服。「如果你不抽考我的外文會更好。」
「抱歉。」他立刻抽回自己的手,搭在床側。在這個距離,所有細節又更明顯了。瘀傷、擦傷星星點點地散在尚稱得上完好的部位。瘀傷已經褪得只於青黃色,擦傷的結痂則逐漸被新皮包覆,復原至此還如此遍布,難以想像最初入院時是什麼樣子。
「不,是我得對你道歉。」他的丈夫把臉別開,可能轉得太快動到了什麼傷處,眉頭皺了一下。
「你回來就好了。」法蘭西斯嘆著氣,右手摸起對方長了幾公分的髮絲。「我知道你已經用盡全力。」
「不是這件事。」
「該不會還在想要替孩子帶禮物吧?不差這點禮物,他們也很擔心你。」
「不。」
亞瑟抬起插著點滴的右手,掌心向上地遮了半臉,牙根緊咬,隱約喘不過氣的呼吸節奏再次出現。
「不舒服嗎?我可以之後再來──」
「我跟別人睡過了。」
在接不下這句話的沉默裡,咬得僅僅的牙關中滲出了一點像是喘氣、像是笑聲又像是嗚咽的氣流。「我說過,不會對你說謊。」
「這不重要。」就連法蘭西斯自己都驚訝於自己找回聲音的速度,儘管這些聲音有些軟弱與破碎。
「這應該要是底線。我記得。」那些從牙縫和鼻腔透出來的氣流還在咻咻的響。「不需要裝作不在乎……別可憐我。我很抱歉。」
「你也很痛苦。我也記得。」他的手隔著被子搭上對方的腰側,讓自己能再湊近一些。「是因為想趕快結束,才臨時行動吧?我寧可從未說過那樣的話。」
亞瑟沉默了幾個呼吸,那對不屬於他的牙又咬緊了幾分,然後倏地鬆開了。「就當作是這樣吧。」
「什麼?」
「我不想細談。」床上的人蠕動了一下,想往另一側挪,但用力幾秒後又放棄了。「對不起。」
「我們可以等你好起來再……」法蘭西斯嘆了口氣,覆上對方的右手,不施力也沒握緊,就只是碰著。「我不知道。如果你到時候願意,就那時再說吧。」
「你在可憐我。」
「我沒有。」
「就像是利用了你的同情逃避你的憤怒。」幾乎只剩下氣音,恍若喃喃自語。「我不想落入這種境地。」
他終於忍不住撥開遮住視線的五指,從椅子上起身,彎著腰,直直地瞪進那雙被什麼混濁的綠眸。
「要不要對你生氣是我的自由。你的責任是誠實告訴我,不是猜測我會做什麼樣的反應。難道我還得對你提離婚嗎?」
「為什麼不?」亞瑟垂著眼皮,最後索性直接閉上。「既無法分擔收入,還會多不少支出,精神狀況不佳,看著也不再順眼,家務又做不了多少,更不用說給你戴綠帽。我看不出來這對你有什麼壞處。」
「確實精神狀況不佳。」他深吸一口氣,又吐了出來。「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了。」
「你還沒發現嗎──我連婚戒都無法戴上了。」
法蘭西斯一把抓下頸上的皮繩,繫上眼前能看見血管一跳一跳的頸項。手用力得顫抖,動作實在太大,有一瞬間幾乎讓人誤會是不是想勒斃對方。最後幾乎可以說是粗暴地將自然落在衣上的戒指從領口塞進去,貼在胸膛上。
「戴著。」酸意從原本感受得到戒指碰撞之處向上湧,一直到鼻腔,再往上到眼角。「你戴著,不要再拿下來了。」
亞瑟總算停下那些話。相對無言了十幾下心跳後,才再次開口,卻又回到了最初那種飄渺得讓人心驚的語氣。「抱歉。」
他睜開眼睛時,這個男人逆著光一次又一次使勁抹臉的畫面第一個湧入。頸間交界隱隱約約看得見細繩曾經存在的紅痕,而現在那個戒指正停在自己的身上,若有似無地散著些微從上一個人身上傳導的體溫。
他從未希望造成對方的痛苦。
然而,當右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想安慰對方,法蘭西斯的反應卻是捧著他的手輕吻著淚如泉湧,比剛才洶湧許多的眼淚已經無法顧及是不是會落在他身上。淌到指節上,在急忙擦去的同時,卻又沾染了更多。
法蘭西斯出來時,護理師什麼都沒問,只是在進去調整止痛劑量前交給他幾張紙,要他先看看,之後會慢慢解釋。
在英國住了快二十年,面對密密麻麻的專有名詞還是得半讀半猜,不過,光是讀得懂的字詞就已足夠繼續剜去他的靈魂。
體溫過低(已恢復)、營養不良、多處挫傷、瘀傷、輕重外傷、燒燙傷……頭部……(不知道是什麼部位)輕微萎縮……左臂創傷性(接著名詞,是什麼狀態嗎?)……組織壞死……右側(應該是大腿的骨頭)骨折併發……左側(應該是小腿)骨折……肛門(怎麼了?)併發(併發什麼?)……肺炎……泌尿道(可能是什麼細菌)感染……敗血症……
再往下是一連串過去做過或延續到現在的處置。最上面列了好幾項手術,都在他尚不知情時就已結束。在那之下才是輸血和給藥,一長串藥名,認得的也只有嗎啡。
他又開始想起那個問題──已經經過這麼多的處置,復原了兩週,還是如此怵目驚心,那麼這三個月以來,在家家都浸淫於聖誕佳節與跨年的氛圍時,在嚴寒的冬季與初春,亞瑟究竟身處於什麼樣的地獄裡?
「他很快就會睡著了,等一下我再回去確認。」這個人的聲音成功打斷了他從腳底向上冰涼起來的思緒。「是不是沒辦法全部看懂?我一項一項跟你說吧。」
一開始送來其實不一定能撐過去。說是在森林裡被人發現,再晚一點找到可能就……你知道的。幸好他是個硬漢,手術什麼都沒出大問題……之前還有點輕微腦震盪、挫傷、肺炎和敗血症,但現在應該好得差不多了。營養問題因為大一點的手術可能需要禁食,所以我們現在還在慢慢調整。牙齒送來時可能已經缺失一個多月了,裡面還有點舊傷,牙齦也有稍微萎縮的狀況,如果可以的話,全口重建當然是個選擇,但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器官得處理,所以口腔動刀這件事就往後排了。身上有幾處燒燙傷,雖然面積都不大,但是面對疤痕時請盡量照顧他的心情。左臂送來的時候就只剩上臂,但斷口有感染壞死的狀況所以又截了一段。骨折的部分都是新傷,都不是粉碎性,右腿比較可能有後遺症……股骨是最硬的骨頭了,要讓它骨折受到的衝擊非同小可,還好沒戳到動脈,但出血量還是不小,也可能之後會有長短腿或是神經上的問題,就算有復健,可能還是需要你日後留意……你還好嗎?
「還好……請繼續吧。」
「接下來這個算是比較重大的……我想你應該猜得到我想談哪些部分……先坐下吧。」
「……謝謝。」
「肛門和直腸有嚴重撕裂傷交疊和其他外傷,我們不得不做暫時性結腸造口。」
「抱歉,結腸造口是……?」
「病友間比較委婉的說法是『玫瑰』──直白一點來說,是人工肛門。」對方一把按住他,像是怕他昏過去似地。「主要是避免傷處汙染,如果復原狀況夠好,就能關閉造口再接回去,理想上只會持續幾個月的時間。」
「我明白了。」法蘭西斯面無表情地吞了口口水。亞瑟那麼回答時他就知道自己猜錯,但沒有想過錯得這麼離譜。「你不用擔心我。」
「未來在性生活上可能……需要再衡量。」
他還沒想過這件事呢。不如說,在面對自己的愛人全身上下沒一處完好時,根本不可能想到做不做這種事的問題吧。
「好的。」
護理師或許是誤會了他的停頓,急著又說:「請別給他壓力。你也看到資料了,生殖器也有新傷疊舊傷還併發感染,誰都不願意遭受這種經歷。沒有罹患什麼性病或染毒可能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
「我也希望不給他壓力。」但這傢伙已經開始考慮離婚了,自己給自己的壓力才是最難解的問題。法蘭西斯忍不住苦笑,直愣愣地盯著自己左手無名指那個金環。
「說到壓力,精神方面目前不太好做診斷。有很多事他不能說,也習慣隱藏情緒,可能得看看他們內部有沒有精神科的醫療人員來支援。」
「我會再注意他的狀況。之後我還能來嗎?」
「只要你願意。」
「謝謝你。」法蘭西斯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能跟你進去看看他再走嗎?」
「來吧。不過別驚動到他。」
即便是睡著,亞瑟的眉頭還是沒鬆開多少。病床並不寬,但他躺在上面一動也不動的時候卻顯得單薄了,胸口的起伏很淺,仔細盯著才能讓人稍微放下心。那條剛才才出現在他身上的皮繩,也還留在那裡。
在轉身離開的時候,法蘭西斯對於要不要告訴孩子這件事,舉棋不定了起來。
TBC
註:
1. 敗血症:至今致死率仍有大約四分之一,主要症狀包含心跳過快、呼吸急促、高熱或體溫過低、週邊白血球數量異常。過去建議約兩週的抗生素治療,但現在的聯合抗生素療法有加快治癒的趨勢。
2. 嗎啡:強效止痛藥。副作用有:口乾、便秘、噁心嘔吐、嗜睡、意識不清(較常見發生在高齡患者,一般在4天左右身體適應藥物後可減輕)和排尿困難,少數有呼吸抑制的狀況。
3. 全麻的手術需要術前NPO(完全禁食,連水都不能喝)。
4. 暫時結腸造口:一般會在肚臍上方一段距離偏左的位置,但也有可能依狀況有所不同。正常顏色應呈粉紅濕潤狀,因此部分病友群體會以玫瑰稱之。需以便袋收集排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