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英】磨坊(五)

2014

近兩週法蘭西斯的心情都很好,就算在電話另一端都聽得出來,更不用說面對面相處了。只要不提起那些從未發生也最好永遠不要發生的事,以及注意準時回家,這些好心情應該至少能再持續半個月。

今天就是個例子,亞瑟準時在昨晚說好的八點前到家。屬於孩子的晚餐已經用完了,但大人那兩份還留著。法蘭西斯拉著他在桌前坐下,行雲流水地斟了兩杯酒,才坐到一旁,開始介紹盤子裡的菜色。

與市場攤販的討價還價依然存在,不過超市即期品已經在冰箱缺席許久了。現在對方能在市集裡慢慢挑選喜歡的食材,也有更大的空間可以揮灑。當然,亞瑟聽不懂的範圍也擴大了。就算他在升職前曾經拜託過對方訓練他參加當年的廚藝大賽,那也只不過是讓他多懂一些關於烹飪手法的專有名詞──還有不至於墊底──要懂對方正滔滔不絕的餐酒搭配和香草選擇對他來說實在有點困難。

謝天謝地,他只要在最後回應「謝謝,很好吃。」就足以讓對方滿意了。不過這倒也不是隨便敷衍,畢竟美味是真的,謝意也是真的。

「你紀念日能空出來嗎?」法蘭西斯吃沒幾口,又開了新的話題。

「我得確認看看現在還能不能請假。怎麼了?」

「為了避免一年得過兩次紀念日,我想在那天公證。」

「噢。」亞瑟點點頭,餐巾習慣性地按了幾下嘴角。「急著在今年嗎?」

「你不急嗎?」

「都這樣過五年了……也就差個認證。」他謹慎地看了對方一眼,衡量著丈夫對此事的態度有多認真。「主要是我還不確定能不能排到假,如果排不到假,而你想要限定在同個日期,那似乎只能明年了。再說──」

他停了下來,不確定有些激進基要派組織近期比較躁動算不算是能加入對話的資訊。法蘭西斯看了他一眼,但沒有急著插話──五年的時間還是足以在矛盾與衝突中建立一點默契。最後,他總算想到了一些相關新聞。「再說,你有看到上禮拜的新聞嗎?有些人正氣頭上,急著找麻煩。」

「噢,你是說那些事。確實,如果我們一出來就遇到個人當街辱罵,可不是什麼太愉快的經驗,但這些事也就零星發生而已。而且如果我們為此退縮,他們就達成目的了。」

好吧,看來他們的默契還沒有到完全同步的程度。

看著那雙充滿熱切的雙眼,亞瑟最後還是嘆了口氣。「我會去問問看,確定了再告訴你。就只是補上公證,沒有其他要做的,對吧?」

「如果你說的是儀式或需要邀請其他人的事情的話,沒有。不過我已經想好了,我們可以訂一間高檔一點的餐廳,公證完稍微約個會,然後再去接他們倆回家。」

他皺了皺鼻子。「我不覺得這個年紀的少年會感謝家長接送。」

「不是你想直奔家裡趁他們不在──」

「不是。」他迅速截斷對方的話頭,瞥了一眼男孩房間的方向。「我說真的,他們說不定會恨死我們。尤其是我,說不定他的同儕還不知道我的存在。」

法蘭西斯雙眼大睜,一臉從未想過這種事。「為什麼不知道?」

他反問:「為什麼會知道?你中學時會主動跟同學提起父母嗎?更不用我這樣……『非常態』的狀態。如果你會擔心他們因口音而受到異樣眼光,那麼我的存在也同理。」

「不是只有你。」對方在他的長篇大論後總算進入狀況,一臉嚴肅地按著他的手。「如果這樣算是非常態,那整個家都是。當初的決定是四個人一起通過,他們就得學會一起承擔。」

「那時他們還小。」

「已經足以拒絕別人但接受你了。做出選擇,就得承擔。」

亞瑟又想到咖啡館裡那場荒謬的對談,笑了幾聲。「真難得看你這樣維護我。」

「這是態度問題。從我們結婚──好吧,結為伴侶──的那天開始,你就是他們第二個父親,他們應該給你尊重。」

「這是理想上,我想我們該面對現實。」他聳聳肩。「我也是在那一天告訴他們,他們可以叫我Dad、叫我亞瑟,或任何只要我知道在叫我的稱呼。」

「那他們更該給你尊重,因為你已經先尊重過他們了。」

「你可以冷靜點,把那天留給我們自己不好嗎?」亞瑟將自己的掌心翻面,捏了幾下對方的手。直到法蘭西斯終於嘆了口氣,不再執著於兒子的青春期問題。

「好吧,那就約完會回家,看看我們還能做什麼。」


春天時察覺到的端倪,並不會到了冬天就隨著枯葉隱沒。

「所以說,你跟阿爾吵架了?」

「也不算吵架,只是他覺得我的建議多餘。」

「我聽說他說了一些不太好聽的話。」

亞瑟抬眼看著湊過來的丈夫,聳聳肩。「馬修說的?這可千萬別讓阿爾知道。」

「為什麼不告訴我,讓我去跟他談談?」

「因為那只會讓事情更糟。」

「所以說,你給了他什麼建議?」

「我建議他小心結交的朋友。」

「他為了朋友跟你翻臉?」法蘭西斯拔高音調,亞瑟只能慶幸現在房門關上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伸手示意對方降低音量。

「不是單一因素,所以我才說說教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

如果要他分析的話,從他代替法蘭西斯去接送跟同學露營回來的雙生子就足以構成導火線了。當時他們打電話請法蘭西斯去接,法蘭西斯抽不開身,麻煩正好在家的他去接送,但他們沒有再回撥給孩子們說實際前往的人是亞瑟。

而正如亞瑟在半年前所料,他們的朋友確實沒有幾個知道他的存在。在沒有心理準備的狀況下被他人得知一些私人事務,確實不是什麼舒服的體驗。他想這件事上自己確實理虧,尤其他那麼早就已經料到類似的狀況,卻沒有對此做出適當的因應。

第二個背景因素則是他確實沒有留足夠的時間與孩子們相處。現在他待在家的時間幾乎是最初那時減半,而他也得老實面對自己把大半時間撥給法蘭西斯的事實。這個年紀的少年再也不是給個禮物就能收買的孩子了,需要有人跟他們聊足球、聊遊戲、聊感情。法蘭西斯做得還不賴,而他幾乎只在足球話題能聊個幾句──這只能說他沒有用心,因為他受了那麼多年的職業訓練大半都是為了能跟人對話,他沒有任何理由說自己跟孩子們聊不來。

只有在以上兩個條件都已經一觸即發的時候,阿爾弗雷德才會在他試著作個父親給出建議時把「你真的以為你是我爸?」拋出來砸在他臉上。

確實很傷人。亞瑟也不是沒脾氣的好好先生,這就是為什麼不只阿爾弗雷德在躲他,他也暫時不想看見對方,只想賴在主臥室的大床上,翻著其實也沒看進去的書,一邊嘴上講著冠冕堂皇的話,一邊暗自享受法蘭西斯的關切所帶來的『看吧臭小子我真的搶了你爸』的幼稚幻覺。

當然,他現在是三十四歲不是十四歲,知道要為這種想法感到羞恥。

「你聖誕節會回來吧?」

法蘭西斯一點也沒察覺到他不正當的心思,只把他的沉默誤認為不想再提,於是從善如流地換了個話題。

「恐怕有點難。」亞瑟的眉頭蹙了起來。「我秋季就努力想排開聖誕節的事了,但最近我們人手有點不足,聖誕節能休假的人也變少了,而且每個人都在搶。」

他的丈夫似乎逐漸發展出了對類似狀況的抵抗力,沒有過去幾年的情緒化,只是用一種早已預期的心態嘆了口氣。「如果可以的話,就算不在聖誕夜,也盡可能在聖誕假期回來好嗎?這是我們真正結婚後的第一個聖誕節,而且你去年也不在。」

「我盡量。」

「有些東西,本來我想當聖誕禮物,但不知道到時候你會不會錯過,你介意我現在給你看嗎?」

他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我想我們得學著不在當天過節。你就當今天是聖誕節吧,早了兩個月。」

法蘭西斯跳下床,在自己那側的床頭櫃抽屜裡翻出了最底層的箱子──亞瑟以為那裡只會放些兒少不宜的東西呢──接著,他捧著盒子坐上床緣,在亞瑟面前掀開。

裡面躺著一組照片,大約是盤子的大小,全都錶過框,只差掛在牆上。仔細一看,是他們「宴客」時拍的照。

「我們那時候幾乎什麼都沒做,也沒拍結婚照。」對方邀功似地解釋。「但我覺得既然也公證過了,家裡沒掛結婚照好像有點怪。」

亞瑟彎了彎嘴角。「聽起來是你想要,不是我想要。」

藍眼睛瞥了他一眼,一瞬間內就浮起了緊張的神色。「不喜歡?還是我們重新拍一次?」

「好吧,還不賴。」他直接笑出聲來,沒有給對方留面子,雙手一邊翻看著交疊的照片。「你挑了多久?那時候都在隨便走隨便拍,我記得正面照很少。」

「一個月,然後又用了一個月找到那年的底片,才能重新洗出這麼大的照片。」

「噢,沒錯,那時候我們還在用底片。」

「現在手機都能勉強拍出能看的照片了。」

「時間過得真快。」亞瑟有些恍然,突然發現現在的自己幾乎要與當年遇見的法蘭西斯同樣年紀了。他又掀開一塊照片,最底下的一張是全家福。「我都忘了還有這張。」

「因為它前前後後的照片全都沒拍好。要他們在興奮時乖乖坐好可是個難題。」

「現在都可以出門跟朋友露營了。」 法蘭西斯一起凝視著那張照片,沉默了幾秒,才又開口。「是啊,那也有一份你的功勞,我會讓他們明白的。」

TBC


註:

[1] 基要派即基督教的基本教義派,嚴格來說並不算是一個宗派,而是一種信念與運動,在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交界時於基督教(新教)內興起,影響與衍生了部分派別。其核心概念為堅信聖經內容完全正確,反對現代派神學對聖經內容的再詮釋與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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