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英】磨坊(四)

2012

拉開家門時,客廳的燈還亮著。亞瑟本來預期法蘭西斯在沙發上雙手抱胸等著對他展開訊問的場景,向右一看卻發現他只對了一半──法蘭西斯確實在沙發上,不過已經歪著頭睡著了,原本應該放在膝上的筆記本也滑到他的大腿與沙發之間,筆還虛虛地夾在右手食指與拇指間,看起來也岌岌可危。

他嘆了口氣,盡可能安靜地鎖好門,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向另一張沙發,坐著正好能凝視對方的睡臉。

淺淺一層黑眼圈、刻意留的短鬍渣,乍看之下大概看不出來跟初識時有什麼差別,真的要說的話可能是身材稍微厚實了一點。

這樣只有他們倆人的空間帶給他莫大的安定與放鬆,可他又微妙地不太想喚醒法蘭西斯。當然,他知道在十一月時放任一個人在沙發上睡一晚可不太厚道,也知道他遲早得面對這一波情緒,但在主動把這個時間點提前之前,他想再維持一段寧靜平和的時間。

反正法蘭西斯當初都能因為不敢面對兒子而跟陌生人一夜情,那麼他為了推遲不愉快對話而晚個幾分鐘叫醒對方也沒什麼好抱怨,不是嗎?

他就這麼盯著對方,腦子裏一邊飄過一些過去的事,他也沒有特意想什麼,就隨這些記憶一個個過去。他們用了好幾天慢慢搬進來、為了沙發套要換哪一款爭了一小時、兩個人去市場買食材──他好像很久沒有跟法蘭西斯一起去了。

最後也不知道法蘭西斯是怎麼醒的,可能是他無意識伸手去碰微微蹙起的眉心,也可能是拿紙巾想擦微張的嘴滑出的口水。總之這個男人被他的動靜驚醒了,迷迷茫茫地就著不到五十公分的距離看著他,張口緩緩用法文說了一句:「我想你了。」

就算過了三十歲,他的心臟還是會為此漏跳一拍。他收回自己的手,用氣音悄悄地回應:「我也是。」

「你真好看。」對方還在說法文就是還沒清醒。亞瑟這次沒有回話,一方面確實是因為悸動,但另一種五味雜陳也在同一個順間悄悄浮上來,使他無言以對──要是一直維持著半夢半醒的話,多好啊。

然而法蘭西斯正是被他的沉默驚醒,沙發上的男人抹了抹臉,重新用清醒而疲倦的眼神盯著他。「你回來啦。」

「嗯。」他點點頭。「先到房裡吧。」

虛幻的溫暖泡泡轉瞬即逝,又只剩下伴隨煤油爐白噪音的人造暖意了。法蘭西斯似乎今晚也不願多談,亞瑟不確定這是不是比他嘮嘮叨叨地抱怨好一點,不過他在看見床頭櫃時還是聽見對方開口:「你不戴婚戒的時間都要比戴著的時間長了。」

他一邊套上話題中的金環,一邊咕噥:「總比忘在其他地方好。」

「你還想提訂婚戒指那次?」對方在床的另一側轉身,語氣有些不忿。

「不,我不想。」他嘆了口氣,掀開自己這側的棉被鑽進去,從下而上望著還站著的丈夫。「睡吧,現在太晚了,或許下午我們有點時間能來一發。」

「至少給我一個吻?」法蘭西斯總算也鑽進來,但眼神仍然不太友善。「同樣是任務後,你對任務中利用的法蘭西斯比對你的丈夫法蘭西斯還熱情──還是說那天跟我睡也是任務的一部份?」

「不,不是,那只是我工作結束找樂子。」亞瑟疲倦地閉上眼。「你知道差別在哪嗎?差在我已經超過三十歲了,也差在你糟糕的語氣。」

「或許也差在我們最近聚少離多。」他聽見對方喃喃著抱怨,正想開口反駁,一個吻就撞了過來。有一瞬間他想爆粗,但另一半的自己並不想打破這個吻,最後也就沒有動作,隨對方去了。

當雙唇上的廝磨結束,也從床墊的震動感覺到對方躺下,亞瑟才又吐出聲音:「晚安。」

接著他聽見法蘭西斯的聲音穿過黑暗中無法計數的距離。「晚安。」


「所以說,他們最近都還好嗎?」

「你何不自己問問他們?」

「我在電話裡都會問,但你也知道他們總是說『還不錯』,然後敷衍幾句就又轉給你了。」

「而且他們還是繼續叫你名字。」

「青少年嘛,再說我這年紀也不想和長輩說太久電話。」

在賢者時間對話似乎確實能冷靜一點,至少對他們來說如此。至少這樣的時刻哩,他們能各種意義上的坦誠相對,又能維持冷靜而不冷漠的氣氛,都有助於把一件件事情拉出來談。

「還好,最開始的一年過去後,看得出來阿爾跟大家混得還不錯,對惡意的反擊也很明確──能少動手一點就好了。」法蘭西斯決定回答他最初的問題。

「那馬修?」

「我比較擔心他。」他點點頭。「他本來就比較安靜,也不太常提到同學。成績很好,但我不太確定這對於同儕之間的關係來說是好是壞。」

「他們會互相照應吧?」

「當然,不然兄弟是做什麼的?」

亞瑟笑出聲。「噢,我以前也很懷疑兄弟是做什麼的?」

「可憐的小少爺,難怪長成了冷血的壞男人。」他的丈夫身手捧過他的臉,端詳了一陣,而他在同時翻了個白眼。「你最近連打電話都少了。」

「有時候要打進內部,就得待到很晚。」

「多晚?會跟他們過夜嗎?」

可惜的是,有些話題就算是賢者時間也難以緩和。他幾乎能看見對方身上敏感的尖刺全部實體化地豎起來。

「不會,正常來說不會。美人計是上個世紀的行動指引了。」亞瑟嘆氣,他真的一點也不喜歡這個話題。

「但你會視需要跟人調情,像我。」

「對,口頭上的。」

「接吻?」

「只有在絕對必要的時候。」他撇開視線。「我想請你不要去想像這種事,因為如果我真的做了,對我來說感覺也不會好到哪裡去。」而如果他知道法蘭西斯想像著這種畫面,痛苦必定加倍。

法蘭西斯深呼吸、吐氣、又深呼吸,最後把他的臉扳過來,對著他原先偏開的目光。「那我希望你看著我,至少、最少就答應我,你不會跟別人上床。你不會為了工作拿這件事去交換成果。」

亞瑟瞪著他,不自覺地也吸了一口氣。「我只能答應你,我盡可能避免這種狀況。」

「你剛剛說正常來說不會發生這種事。」

「沒錯,現在幾乎沒有聽說過哪個同事遇到這種事,除非他帶有私慾,刻意往這個方向去塑造身分,而這種情事也會被懲處。」

「那你就給我一個承諾,說你不會。」

「我想對你誠實,法蘭西斯。我只對你作我確定做得到的承諾,而這麼一來,我就只能說我盡我所能,因為我無法保證有一天事情不會超出預期範圍。」

要他吐出這段話就像在嚼碎玻璃似的,對方則在顫抖。他想到自已提到死亡與撫卹金的那天,他們在那之後就沒有再提起類似的話題,這是他第二次看見法蘭西斯這樣顫抖。然而這一次,這個男人並沒有把他拉進擁抱裡。

「確實,我們沒有立誓。」對方喃喃著。「但這不該是底線嗎?在我接受你過去要我相信你然後才揭露其實你一直都在說謊之後,在我接受你會與陌生人調情甚至親吻之後,這種接受與容忍難道不應該有個底線嗎?」

「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對你說謊過了。」

「我又要怎麼確定這句話是真的?」法蘭西斯問。沒有吼叫,沒有咆哮。他的聲音輕得幾盡破碎。「我想相信你。這句話我也說了幾十次、幾百次了。我想,而且我選擇相信你,就算是在你告訴我我幾個月的信任交給了一堆謊言之後依然如此。但有時候,像這種時候,我的信任需要補充一點燃料,需要你的承諾。」

「如果我要對你說謊,我才會隨意許下你想要的承諾。」亞瑟明白這樣的話題必須雙方直視對方雙眼,但此時這種視線交會已然成為一種凌遲。「不幸的是,這是我唯一能提出的證據。」

他的丈夫比他更早一步受夠這樣的凌遲,率先翻身下床,然後像是逃離什麼似地走出房門。

廚房傳來咕嚕嚕的倒酒聲。

如果不是再兩個小時就得出門,他實在也該給自己倒一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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