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十九世紀系列
As clouds from yonder sun receive
像烏雲得到夕照渲浸
A deep and mellow dye
染得濃厚而絢爛
which scarce the shade of coming eve
即便暮色暗影逼近
Can banish from the sky
也無以將霞光逐出天外
──喬治‧戈登‧拜倫
「妳要被悶壞了。」亞瑟躺在她身邊時這麼說,一邊摸了摸她撐出半個圓的肚子。「明天我要去巡視領地,妳要一起來嗎?」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法蘭索瓦絲輕聲回應,手蓋在對方的手背上。
「只要妳身體狀況容許,沒什麼麻煩的。」他反握住她的手。「社交場合不去也好,但總悶在家裡心裡也會鬱悶的。」
「我現在就算是待在房間裡都能過得很好,真的。」
「我知道妳別無所求,但我希望妳過得更好。」
「亞蒂,三個月的肚子看起來不會這麼大的,你我的名聲不能冒這個險。」她壓低音量,生怕這些話被什麼人聽去。
「有人的時候妳不用下馬車,我會找一處僻靜的地方讓妳走走的。」亞瑟將握著的手放在兩人身側,輕撫每一個指節。「堂堂柯克蘭侯爵總不會連這點地方都沒有。睡吧,索婭,沒什麼好擔心的。」
其實她不願意出門另有原因,束身胸衣雖然有孕婦專用的尺寸,但穿上時還是很不舒服,尤其她並不像別的同齡人那樣連續不斷地穿了好幾年,要重新將自己塞進樹身胸衣實在是件費勁的事。當她待在屋內--大多是房間內--可以讓自己脫離那精緻的刑具,但是一旦要出門,不論是不是要去社交場合,這是不可能逃得過的。
可是她的丈夫總能讓她驚訝──在好的那方面。
「妳在做什麼?」正當她請凱莉幫忙穿衣,使勁把胸衣的扣子合上時,亞瑟正好進來找她,他盯著緊繃的衣料和她露出的大半肌膚,似乎確實是茫然於她的舉動。「用不著這麼緊吧,妳還有孩子呢。」
「亞蒂,我不能敗你的面子,就算外人看不見,家裡人知道我要出門了,哪能穿得鬆垮垮的。」
「我沒想過──」她的丈夫看起來受了點衝擊,需要重新組織語言。「是的,我看見每個人都是那樣,但我從沒想過這到底該怎麼辦到。」
「這是我們女人的事。」
「不,不,我帶妳出門不是讓妳受折磨的。換下來吧,就妳平常穿的就行。」
「我不是毫無紀律的敗德女人。」
「妳當然不是,」亞瑟笑出聲來。「我早就覺得社交活動的規矩特別蠢了,這又多了一項蠢事。把自己塞進緊身衣又跟紀律有什麼關係?擠死自己的孩子怎麼會比讓它舒服點更沒道德?」
「以前那個舞跳得標準的柯克蘭少爺去哪了?」
「舞步可以練習精進,但我看不出來扭曲自己軀體算得上是任何形式的精進。」
「你不覺得我的腰太粗了嗎?」
「但妳比當年更有活力了,也比那些木偶似的女人更有精神,而且妳懷孕了。」
「生產後的柯克蘭侯爵夫人就不能像個水桶腰了,你我都會蒙羞。」
「要被半死不活的人嘲笑活著的樣子,就讓他們嘲笑去吧,反正我也不愛去赴宴。」
「你以前可常去了,我們第一次見面還是你溜去的,十四歲的小少爺,在一群紳士裡面就像個小娃娃。」
「我記得妳那天穿著天藍色的裙子,那是妳第一年參與的社交季。」碧綠的眸子微瞇,被回憶浸染了一瞬。「還不能去的時候我就愛溜去看看,該去的時候就不愛去了。會去都只是想找妳。」
「你看看我,和那時候差得太多了。」法蘭索瓦絲將胸衣的扣子一個個解下,沉沉嘆了口氣。「你怎麼可能既愛那時的波若弗瓦小姐又愛現在的我?我總是想不透這件事。」
「我只是找回失落的藍寶石,即便蒙塵,擦過之後還是無價真寶。」表露情意的時候亞瑟就沒有剛才那麼理直氣壯了,他的眼神飄到一旁,一說完就想走出門了。「我出去等妳。」
雖然是白天出門,但他們沒選擇敞篷馬車,而是理所當然地選了硬頂馬車。畢竟他們只是想兩個人透透氣,並不想向別人誇耀什麼豪奢,更不用說與閒雜人等交際了。亞瑟也沒讓僕從跟著,只有一個車夫在前頭。一路上他們行進得很慢,座椅也多了平時不會有的軟榻,顯然亞瑟試圖要解決一路上的顛簸。
「我沒來得及加寬,不然妳累的時候就能躺下了。」當他們搖搖晃晃地跨越溪流上的小橋,亞瑟看著她這麼說,像是學生在向家庭教師陳述為什麼沒完成作業。
「這樣就很舒適,真的,我很久沒看見小河和綠野了。」法蘭索瓦絲對她的丈夫笑了笑,視線又依戀地轉回窗口。
「現在經過的田野都在我的名下,我也樂於與妳分享。」他也看向窗外,一邊拉過法蘭索瓦絲的手。「我一直想把我的世界分享給妳。」
「那我該拿什麼與你分享?」
「幸福。」亞瑟屏氣凝神地吐出這個詞,既嚴肅又神聖,像是這個簡單的辭彙不應該被隨便掛在嘴上。「在廣闊的世界裡形單影隻也沒什麼意思。妳也知道孑然一身的感覺,可是跟混帳與笨蛋相處也是痛苦,一個處得來的人太難得了。」
「我很高興你選擇了我。」她被嚴肅的氛圍感染,輕聲應答。
「這無關選擇,我沒有選擇,一定得是妳才行。我失去了妳那麼久,就沒人有那個能耐能趁虛而入,我想妳,每一天我都想知道妳去了哪裡。」
「你找到我了。」
「我希望能更早一點,但我慶幸還有這個機會。」
法蘭索瓦絲盯著對方的臉,亞瑟離保守派有好一段距離,卻也沒有像其他追求新潮的人一樣蓄鬍,白淨的臉讓他看起來又比實際年齡年幼了幾分。他的神情既認真又虔誠,完全不見平時說這種話會有的羞赧,在眼尾又帶有一點悲傷的下彎。
她決定把視線轉回窗外,有些沉默也不見得是壞事,她想亞瑟需要沉澱一下情緒。
他們走走停停,亞瑟時不時會下車去與人交談,有些是例常的狀況報告,有些是不對勁的事──但基本都是小事。在馬車下一次停下前,他會梳理著把剛剛他談了什麼分享給她,沒有刻意說得妙趣橫生,但也不會冗長得讓人昏昏欲睡。
這不是找樂子,這些東西不是談資,而這個舉動確實是純粹的分享。他將他作為一個領主所知道的、所注意到的事也讓她知道了,像是她也對這些地區有權力一樣。
「或許妳有不同的看法?」亞瑟看透了她的表情。
「沒有,我不想干涉。」有些線是不該跨過去的,她聽說過不少夫人摸清丈夫的產業並反過來威逼丈夫的例子,也看過不少丈夫對自己的妻子猜疑。要避免這種猜疑最好的方式就是一滴也不要沾。
「那好,妳就隨意聽聽吧。」他似乎有些失望,但也沒有再進一步問下去。
日落黃昏時他們停在一處莊園,事實上這建築還不到莊園的大小,只能算是有個前院的屋子,不過裡頭還有配置人力維持它的舒適。
「今天留這裡,明天就回去。」亞瑟先跳下馬車,再拉著她的手扶她下來。「這裡的夕陽很好看。」
確實很好看,另一邊的田野目前沒有農人,太陽就從那裡落下,風吹動莖葉就像是一片橙黃的海──雖然她沒見過真正的海,但畫還是看過的。
她也從來沒有被這麼清新的風吹拂過,城市的風太沉鬱,或者,城市根本就沒有風。
「或許妳該在這裡久住,妳知道,會比較舒服。」亞瑟站到了她身旁,一起瞇著眼看彩霞鍍著的金光。「但我得上議院,沒辦法天天回這裡,如果妳接受有幾天一個人──」
「就偶爾一起來吧,」法蘭索瓦絲沒有半點猶豫,立刻就做出回答。「你知道,一個人的感覺不怎麼好。」
「如果是偶爾出行,也未必要來這裡。我有很多地方想讓你看看。」
「我很期待。」是了,她終於又感覺到『期待』是什麼樣的感覺,就像十七八歲時期待收到亞瑟的信籤那樣,對未來能有一抹稍微絢爛一點的想像。總是這樣的,她當年會期待,也是因為那個少年會把所見所聞寫進信裡,然後拐彎抹角地問她什麼時候會出席什麼場合。
有些事確實是沒有什麼改變。
Fin.
註:
- 當時女性的束身胸衣極不人道,受難與忍受又被視為女性的美德,許多女孩在15歲前就得開始穿胸衣,很多人將束身練習稱為學習紀律,而那些細腰的人被認為是嚴格自律,情緒也張弛有度的優秀女人。當胸衣把整個上半身越收越緊,最後肌肉會萎縮,變成沒有胸衣就無以支撐的狀態,內臟也會移位,上半身無力,又有沉重的裙子,造就了當時女人(尤其上流社會)溫馴無力的樣態。法蘭索瓦絲因為流落底層幾年,中斷了束身衣的毒害,但也讓她的腰在當時而言變得太粗了。當時要進行社交即便是孕婦也要跟著時尚走,懷孕又要出門就變成了很危險的一件事。
- 承上,亞瑟對索婭的戀慕已經強到超過時代審美了。不過這也跟他在很多方面的想法都比較前衛有關。(當然還是不可能完全超脫當時的思想)
- 亞瑟是上議院議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