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文作業要寫的科普文,放上來跟大家分享我毫無幽默感的筆法。
前幾日偶然在社群網站上看到一張嘲諷法軍的圖,標題是『普法戰爭中的法軍』。圖片大意是:法軍的國旗是由軍服的藍大衣、紅褲子與白旗構成,彈藥箱內裝保險套,扛的槍是法式長棍麵包。
不知怎地,法國在拿破崙戰爭之後、二戰結束之前的軍事史好像成為了大眾可以隨意嘲弄的對象,從軍隊到武器無一不嘲。而且這個現象在使用中文為主的地區似乎特別嚴重,甚至在學術上的提及都比法國其他時期或同時期的其他大國更少。
少到什麼程度呢?我們就從槍枝開始說起吧。我翻遍了台大圖書館所有介紹槍枝發展的中文館藏,幾乎每一個都把德國的毛瑟七一式步槍作為現代步槍的分水嶺,卻沒有一本提到毛瑟兄弟當年是參照了夏塞波步槍的槍機系統,才改良設計出七一式步槍。反觀英、法、德文文獻中,就連醫學文獻都能看見它的身影(特別探討如何醫治其造成的槍傷)。
那麼,這個夏塞波步槍又是哪根蔥?它就是在那張圖中被形容成長棍麵包的對象,於一八六六年列裝法軍,普法戰爭時作為法軍第一戰級的武器使用。它真的像麵包一樣不經一擊嗎?事實上恰恰相反,夏塞波步槍或許能說是那個年代性能最好的軍用步槍。
當年德國開始生產列裝德萊塞步槍後,法國也欲研發栓動式步槍,最後造就的成果便是夏塞波步槍。他們當初在設計時就幾乎把德萊塞步槍所具有的缺點克服了,舉例來說,德萊塞步槍最大的問題是後膛漏氣,夏塞波步槍的槍機上便加裝了密封橡膠圈以避免這個問題。當然,這也有其缺點:橡膠容易被燃氣腐蝕。不過,它可以迅速在戰場上進行更換。其他的不同還包含了底火的位置等等,在此不詳述。
它的有效射程長達一千兩百公尺(這個數字來自英文與日文文獻,網路上的中文資料則給出了八百公尺的數據),同樣在一八六六年起列裝英軍的施耐德步槍有效射程僅五百五十公尺,而德萊塞步槍則是六百公尺。若要論射速,同樣在一分鐘內,德萊塞步槍僅能打六發子彈,施耐德步槍十發,而夏塞波步槍最快可以達到十五發,即便最慢也有八發。
它可不只能優秀地盡它的射擊本分,夏塞波的刺刀與它的槍身同樣致命,特殊的外型參考了土耳其彎刀,長度則是驚人的七十二公分。裝在槍身上近兩公尺,握著也能直接拿來當短刀揮砍。
有人會問,既然這麼優秀,為什麼它僅在法軍列裝了八年,在一八七四年就除役停產?事實上,這裡有個誤會。夏塞波步槍嚴格來說並不算是從軍隊除役,而是改良了。這是另一個夏塞波步槍勝過德萊塞步槍的優點,它能輕易地從使用紙殼彈改良成使用金屬殼彈,而德萊塞步槍不能。於是,自一八七四年起,舊有的夏塞波步槍大多被加以改裝,而不是被除役。這些改裝的夏塞波步槍有個新名字:格拉斯步槍。另一方面,自此時起新造的槍當然直接生產格拉斯步槍。換句話說,夏塞波步槍停產了。
只要了解這個脈絡,我們就能明白,它確實在一八七四年停產,但並沒有在停產的時間點退出世界的舞台,只是在改變所用子彈的同時換了名字。格拉斯步槍在正規軍於一八八六年被勒貝爾步槍取代,但一直到二戰都有法軍拿來使用的紀錄。雖然用得久的缺點是在晚期被後進相繼超越,但相對於一八七一年被馬提尼-亨利步槍在正規軍取代(但在部分殖民地則延用至一九零一年)的施耐德步槍,與一八七三年除役的德萊塞步槍,我們可以看到它在誕生時確實領先了同時代的鄰國對手十年。
具備了優秀的性能,卻沒能讓夏塞波步槍有順遂的戰史。
一八六八年,英法這對老冤家消停了對彼此的直接戰爭,卻分別介入了日本戊辰戰爭的兩側。英國向主張維新的天皇方提供施耐德步槍和施耐德步槍的前身恩菲爾德前裝槍,而法國則將夏塞波步槍提供給江戶幕府。這場戰爭打從一開始就能看出幕府方的劣勢,就算只論與槍相關的問題,那也夠多了。從最基本的開始說起,相對於英日互譯的成熟,日語和法語的對應詞彙在當時並沒有建立完全,導致日語版的使用說明在戰爭期間沒有完善。再者,相較於英國在亞洲早已建立武器貿易網,在法國本土製造的專用彈藥要運來日本補充不僅不易,也跟不上消耗。
當然,不能不提的是夏塞波步槍本身最致命的弱點:紙殼彈受潮後不易、甚至可能無法擊發。這個弱點在歐洲尚且不顯,況且德萊塞步槍有著同樣的短處,但在季風亞洲,這可就是必須特別注意的問題了。而施耐德步槍使用金屬子彈,在設計時也已在防潮方面經過嚴格的研發測試。
使用說明未能普及,自然使得夏塞波步槍在被幕府兵使用時特別容易暴露在弱點中。這樣一來,無效彈藥的比例增高,本就得來不易的彈藥也就更為短缺,最終導致彈藥供不應求。在江戶開城時,甚至發現了倉庫中堆著從未用過的夏塞波步槍。這三點短處可謂環環相扣,鎖死了幕府方勝利的可能性。
如果能為自己的祖國贏來勝利,那麼這場戰爭也不足以在它的戰史中留下多少陰影。然而,即便它在普法戰爭中大勝德萊塞步槍、在初期的正面對陣中使普軍傷亡慘重,卻有其他的因素招致了法國的戰敗。比敵方更多的常備正規軍與當代最好的步槍,也擋不了外交誤判、領袖的無能與劣於對方的火砲所帶來的敗仗。
諷刺的是,普法戰爭後法國陷入了短期內戰。在普軍包圍巴黎時與其對抗的國民自衛軍在兩國停戰後組建巴黎公社起義,最終巴黎被政府軍攻下,進行血腥鎮壓。在俗稱血腥一週、五月流血週的期間進行的屠殺到底處決了多少巴黎市民,至今仍眾說紛紜,公社方確定死亡者有近七千人,各個文獻給出的估計死亡數則從一萬到五萬不等。如果將在此之前亡於內戰的死者加上去,數字會更為駭人。當時的政府軍手上拿的自然還是夏塞波步槍(而市民手上握著的大多是原為第二戰級,後被傾銷民間的鼻菸盒步槍)。對照普法戰爭中普軍總陣亡數兩萬八千餘人,我們可以看出,恐怕夏塞波步槍帶走的法國人命比普軍還要多。
它經歷的歷史並不光彩,但只要了解它的經歷何以不光彩,就能明白為什麼說它只是一條麵包很讓人匪夷所思了。當然啦,法式長棍麵包常常被形容為麵包中最適合當作武器的一種,所以或許那是一種讚美也不一定。
某方面而言,這些經歷與它的祖國還真有點相似,尤其是近代史中那些被譏嘲的時期,而法國在普法戰爭、二戰中與夏塞波步槍當年的經歷最為類似的一點,就是事實上並不弱,卻吃了敗仗。
上面也提到了,法國在普法戰爭爆發時擁有的常備軍比普魯士更多,甚至一直都有歐洲第一陸軍的稱號。西方兵學聖經《戰爭論》中,更直接將法國與羅馬帝國並列,稱他們總是能獲得更輝煌的戰勳,本書的出版只比普法戰爭早了不到四十年,應當可以作為當時法軍的實力參照。這種力量是持續性的,非一朝一夕可造,也非一朝一夕可滅。即便是在二戰期間,我們也可以看到非洲戰場上的比爾哈凱姆一役中,法軍已三千七百人敵軸心國軍四萬五千人,成功守住該地,為英軍爭取了八天整軍時間,才照計畫撤離。甚至連希特勒都在二戰期間內說過「法國人是整個歐洲中除了我們(德軍)外最好的戰士。」
這兩場戰爭會輸得難看,原因當然多如牛毛,但其共通點是主帥的判斷失誤,而不是像許多人誤解的那樣,將慘敗或投降等同於軍事力量的薄弱。讓人憂心的是,這樣的誤解,正如一開始所言,在中文使用者中,尤其台灣,似乎比他處更嚴重。
這些對法國的誤解究其根本,很可能是受到了美國當年因政治上與法國的摩擦而在社會上衍生出的反法情緒影響。當年美國人一個不開心甚至連薯條都不屑冠上法國的名號,偏要從French fries改成Freedom fries,可以想見他們拿法國在二戰的表現說嘴時會抱持什麼樣的態度。再加上英法平時又互嘲慣了,什麼歷史事件都能被雙方作家心血來潮拿來嘲笑一句,寫多了,某些主觀看法就藉文字作為媒介傳播開了。
偏偏美國在二戰後成為文化輸出大國,連帶讓英語本就不小的影響力向上提高。加上台灣由於各個社會文化以及政治考量因素,到現在在外國文化的接收上仍然以英語世界為壓倒性的多數。這些酸言諷語傳來後就這樣被我們吸收了。然而,這些傳言在當地有其文化脈絡,當地人也懂得這些說法的主觀性,在我們這裡傳開後,資訊的接收者卻未必明白當中奧妙,久而久之誤解便累積了,而我們應當對這樣廣泛的誤解感到憂心。
我們不會因為項羽敗給劉邦就說他是弱者,對吧?對待歷史、甚至現在的國際情勢也應該審慎釐清情報、理解全局再下判斷。不然,誰知道我們會不會成為那個帶來失敗的決策者,領著精兵,帶著好槍,去打一場敗仗呢?